擦香水是一門學問，除了個人的喜好，還得考量所在的空間變化。比如個案今天是要來密閉的諮商室，但卻灑上適合戶外的氣味強度的香水量，那麼他會渾然不知他的香水氣味攻擊了我，且這氣味完完全全佔據整個諮商空間，甚至還延續到下一個時段。以潛意識的觀點來詮釋，可以說這是個案想佔據心理師，並提醒下一個個案「他」的存在。
香水味，確實是一種劃分地盤的行為，無論是有意識或是無意識的。我想起許多伴侶都是因為對方身上有不屬於自己的味道，而發現了外遇。
不過也不能以偏概全，許多人只是不懂使用香水的禮節，嗅覺神經因為長期使用香水而鈍化，渾然不知身上香水味對他人的影響。我想起多年前曾與一名灑著Dior毒藥香水的女士同車，我的胃足足翻騰了兩小時，一到目的地，我立馬奔吐。從此，我對任意佔用空間權的香水使用者十分反感。
上次晤談，他沒有擦香水。那麼今天的香水，在訴說些什麼呢？真是太令人好奇啊！
一回神我突然發現，老先生遲遲沒有回答，我等候了遠超過一般的時間長度。老先生眼神沒有對焦，好像在思考什麼。彷彿他隨口說了句社交性語言，本無意往下探究什麼，卻被我的好奇觸動了深藏的記憶。
「想到什麼了嗎？」我打斷他內心的時空，試探地邀請他，避免他在與我的關係尚未建立到他能相信我、同時我也能協助他長出能力承受痛苦之前，就面臨必須在毫無心理準備之下揭露的窘境。我若不打斷他，再等下去，如果他不願說出那個拉他去某個時空的往事，那他就得自己想辦法掩飾自己暴露了內心的舉止，防衛我可能的懷疑與探問。
男人的性慾與女人的痛苦，常是來到我諮商室中的糾葛典型。
當伴侶在性行為時不舒爽、性行為的頻率低於伴侶期待、性功能不如伴侶的希望，或是發生外遇時，男性多半是長期被怪罪、被指該負起責任的一方。
而為了養出男子氣概，男性不被允許、不被鼓勵向人求助，因為求助代表「不行」，在性上面更是如此。「你不行」這句話深深刺傷男性的性自尊，這動力不只是一個原生家庭對一個男孩的影響，更是這社會所塑造的氛圍：「要像個男人！」
個性，要像個男人！舉止，要像個男人！成就，要像個男人！性，要像個男人！全面性的壓力讓男性學習到以逃避、虛與委蛇、推諉、怪罪、攻擊等各種防衛來轉移面臨被質疑的窘境。
「喔！」老先生突然回過神來。
「剛剛想到了什麼嗎？」我溫柔地輕聲再次邀請，確認老先生的意識狀態。
「沒什麼，哎呀，這……很難講清楚啦！」老先生隨即低頭打開公事包，拿出一本筆記本，「老師，我有記錄我想問的問題。我要一題一題唸，還是一次唸完，請老師先看看。」他把本子推向我，表情十分認真，彷彿在學一門極重要的學科。
「好的，我了解了。我們馬上來討論。」感謝他觸碰了自己的內心，也感謝他知道自己還沒準備好，讓我可以為他的開放再做預備。
我接過本子，「我一邊讀，你一邊說說看上週離開這裡後的狀況。」
「很好啊！我這禮拜有空就在想我有什麼問題要問老師。」
「那很好，跟孩子們呢？」
「你說老二啊！沒事啦！我跟她說，老師很專業啦，我們談得很好，叫她不要一直煩老師。」他露出狡猾的笑：「嘿嘿，老師，我是用拖延戰術啦！爭取時間、空間，我跟她說，治病都需要時間、沒有特效藥，我知道她在乎的事，但總要給老師時間來治療嘛！對吧！」
「那她接受了嗎？」
「半信半疑吧！反正，她也拿我沒辦法。」苦笑了一下，「總之，你知道我們家老二的，她撂了幾句狠話，總算是給了我幾天清靜。」
我翻開本子，老先生字跡清秀，寫了八、九個提問，都十分技術性，感覺很像各種媒體常下的標題：
「如何讓女人對你有興趣」
「如何讓女人自己想跟你做愛」
「如何讓女人高潮、很爽的高潮」
「如何讓女人二度高潮」
「如果中間冷掉要怎麼辦」
「如何讓女人自己很想要」
「……如何讓女人……
他傾身向前，感覺十分熱切期待我的回應。
「這些問題，需要的都是很高段的技術呢！」我回應了我的看法，一面把本子還給他。
老先生彷彿找到救星似的：「是很難對吧！我看A片時會記錄一些重點，但做起來就不如片子演得那麼順利。感覺效果就沒有到……」老先生有如遇到知音般開心，侃侃而談。
「我們一起來討論，比如說第一題，如何讓女人高潮、很爽的高潮，說說看你面對的狀況。」
「其實老師你知道，我現在是能站也能射，但有時候，就不一定……哎呀，不像年輕時那麼能掌握，但大家在一起是要開心，總不能因為我的關係，掃興。我是想，如果我會多一點撇步，對女人家來說也才對得起……」
「所以題目應該改成：『如何在性行為中遇到勃起消退的狀況，仍有能力持續協助女方享受高潮』？」
「這樣講好像比較清楚，呵呵，對啦！」老先生拿起筆記本，準備做筆記的模樣。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先需要知道相關訊息，才能給你更精準的答案，減少你之前所經驗到的挫折感。」
「好喔好喔，你問我，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先列出我需要知道的訊息，你聽聽看，有沒有什麼疑問。」
老先生熱切地點頭。
「我需要知道你與發生性行為的對象是什麼關係？兩人認識多久？有日常的關係嗎？關係如何？我還需要一個你與她典型的性行為模式，還有彼此在其中的感受與反應。告訴我這些，讓我協助你在學習這一題時有個基礎輪廓。」
老先生的熱切似乎被這麼多題目澆熄了，「齁，老師，你該不會覺得一定要男女朋友、結婚才能性愛吧！知道這麼多、認識多久什麼的是要幹嘛，現在有些女人很開放，我什麼年齡了，又不是要包二奶，談什麼感情啦。」顯然在老先生的認知裡，性愉悅只是技巧問題。
「我會這麼問，因為你提到模仿A片仍然無法達成你希望的狀態，意思是性技巧很重要，但實際上做起來會發現，背後有些你所不知道的因素在影響技巧。」
老先生嘟囔著：「我以為你會教我技巧。」
「我問這些問題，就是要找到最適合你們的技巧啊！你的題目都對焦在讓女伴開心，而且你不只要做，還要做到對方爽歪歪的，不是嗎？」老先生猛點頭。「性的滿足不只是刺激身體或三點的技巧，更重要的是能夠掌握心理狀態，每個女人的身體與心理都非常奧妙，要讓不同的女人愉悅，沒有SOP的路徑。」老先生出現恍然大悟的表情。「我若沒問你跟對方的關係、對她有多少了解，才是我不專業呢！會打架跟會武功是兩碼事。」
老先生點頭如搗蒜，「老師，你問，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遲疑了一下，「但……如果不只一個……女人呢？」
「你是說同時多人，還是你有不同的性伴侶或交往對象？」
「哎，老師，多人……我體力可能還要鍛鍊，我是說，我的相好。……性伴侶。……不只一人。」
「那就都拿出來討論啊！」
我伸手拿回他的筆記本看了一下，「這些題目都是為了你的相好性伴侶們的努力嗎？」
他點頭，「我年紀不小了，總要有些值得人家跟我的理由。」
「那我們就一起討論吧！」
老先生聽了大喜，迅速在引導下給了我相關的資訊。
我跟他進行了不涉及過多私人訊息的、一般來說以他的年紀與身體狀況，面對這幾種狀態的討論，並且列表分析。
老先生大悅，筆記本上的表格記得滿滿，「哎呀！老師，要是早認識你就好了，你的工作實在太棒了。」
我微笑說：「你告訴我，今天到目前為止，你從這個討論學到了什麼，或是了解到什麼？記得，我們還在分析階段；建立分析習慣是為了讓你練習把性的視野拉大，不侷限在性技巧。」
「今天跟老師這樣討論，對我幫助很大。我一直以為是技巧的問題，沒想過要弄清楚自己在想什麼才是重要，按照不同對象、解讀對方的不同需要、還有我想從這些經驗中得到的，才能知道自己要學的是什麼。呵呵，這樣比較有方向感，不會搞不清楚狀況又進退失據。」老先生很開心，展現出離開這兒就要大展身手的氣魄。
「那很好，你了解到『性』不只是原始的衝動與行為而已。但今天只是一個輪廓性的討論，我會更細緻地幫你掌握其中的能力。」
老先生露出沒想到性諮商有這麼多功用的表情：「老師，你的工作太有價值了。」
「所以，不急，慢慢來好嗎？我希望你之後每次性經驗都能有正向體驗，而非莽撞的嘗試，只累積出挫折跟負面評價。」
我拿起筆，在他的表格上多加了一欄，「其他人的觀點。」
「這個？」他疑惑地看著我：「是什麼意思？」
「性愉悅是你自己的事，但很遺憾的，無論是法律、或是與你、與對方相關的人，都有可能對你或你們的行為有不同的看法。」我停了一下，等待他從興奮轉到現實。
「這並不是說你必須因其他人的觀點而放棄自己想追求的，而是評估完之後知道如何處理，讓你能更好地掌握愉悅所引發出來的連鎖反應。」他皺著眉、撇過頭，一副興趣缺缺的模樣。
「……拖延戰術？二小姐跟你關係中的緊張？」我指出離開諮商室之後，他要面對的現實。
「哎呦，我已經很老了……」他抱怨著，想說服我他不知還能活多久，沒時間管孩子怎麼想。
「我了解，但陳小姐對你的性行為形成很大的壓力，而且不只是心理上的，也有實質上的作為，除了不斷要求你就醫以外……」
老先生嘆了口氣，自己接上話，顯然他回到現實了：「她是有到按摩店前堵過我。」
「我猜最近你開始有被跟監的感覺。」
「可能是老二要求吧，老大最近幾乎到哪都跟著我，實在太超過了！」
「這對你想追求與體驗的性冒險，不會產生影響與壓力嗎？」
「實在是，這麼老了還要被管。」
「我把這一欄放著，只是想告訴你，這些也會影響你的性感覺。」老先生流露出無奈表情，他想忽略我的話，卻也明白確實無法將孩子們的觀點拋諸腦後。
他不理我了，拿起記事本，戴起眼鏡複習，用手指描繪一下我非常潦草的字，確認每一個字他都看得懂。
這一段對話，該停在這裡了，此刻不宜追深。
作者介紹│ 呂嘉惠
專業資歷
美國雪城大學諮商教育碩士，諮商心理師，台灣性諮商學會性諮商師認證、荷光性諮商專業訓練中心執行長、芸光兒童與青少年性諮商中心執行長、荷光成人性諮商中心執行長。專長於性諮商專業訓練、伴侶諮商／性諮商、親職性諮商、青少年性諮商。
從事性諮商近25年，創建了本土化的「能力建構取向性諮商」，並成立荷光性諮商專業訓練中心，專業培訓具備性諮商專長的心理師／社工師／職能治療師、帶領荷光團隊經營芸光兒童與青少年性諮商中心、荷光成人性諮商中心，為0-100歲各族群的人們都能享有性健康的人生而努力。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心靈工坊《心理師，救救我的色鬼老爸！》
責任編輯／連珮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