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窮如何逼死一個人?母子遭房東罵「廢渣」淪街友,法庭上的無助哀鳴道出底層困境

2017-06-13 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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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蓮娜決定了,她要驅離阿琳。喪禮費用跟後續的社福裁罰讓阿琳愈欠愈多,總共累積了870美元。舍蓮娜覺得是時候「放生阿琳,好迎接下一位房客了」。當月稍早她整理好了必備的文件,等接到12月23日的開庭通知,算是趕上了驅離法庭在耶誕節前的「末班車」。舍蓮娜知道這個時節法庭的「生意」會非常好。不少做爸媽的租屋者都會在這時寧可跟房東賭一把,也不願在耶誕節的早上兩手空空的面對孩子。一名新來的房客已經問過舍蓮娜能否先把一部分的房租還她,好讓她可以買禮物給孩子。舍蓮娜回了她一句,「房子都沒了你禮物要放哪兒……11個月前你早該知道現在會是耶誕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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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如競技場的租約糾紛法庭真相:房東氣焰高、房客無奈等著被驅趕 ...

舍蓮娜在想阿琳會不會來呢?大多時候房客都不會來,而那也就正中舍蓮娜的下懷。她的經驗是到了這個份上,你之前對房客有多好都不重要了。在法庭上,「那些事情就跟沒發生過一樣。」舍蓮娜帶過牛奶跟生活用品給阿琳,甚至還讓工人從空房搬一台沒人在用的爐子給她。但她知道只要來到特聘法官的面前,阿琳會講的只有壞掉的熱水器或窗戶上那個昆汀至今未修的洞。儘管如此,舍蓮娜那天早上還是打電話給阿琳,提醒她今天記得出庭。她自然沒有責任這麼做,但說到阿琳,她總是會有一點心軟。

在法庭前一個特定的區域裡,擺著幾張桌子跟一堆空椅子,裡頭坐的是身穿條紋西裝、打著「權力領帶」的大律師。這些人是房東請的。他們面前會放著一大疊文件夾,有些人為了打發時間,不是看報紙、就是在玩填字遊戲。還有些律師跟法警有說有笑,但聊著聊著,有些法警會停下來要房客們在室內脫帽或小聲一點。專區裡的律師與法警全都是白人。

律師的前面擺著一張大木桌,對著群眾,木桌的兩端各坐著一名女性,負責當日的案件傳喚並做成出席紀錄。只不過大部分的名字念了也是白念。約七成的房客即便遭到傳喚,也不會大費周章地來到驅離法庭。其他的大城市幾乎相同。在某些都會區的法庭裡,房客的出席率低到只有十分之一。至於房客不來的理由,有些是因為工作不能請假,有些是小孩找不到地方顧,有些是根本搞不清楚狀況,甚至有人覺得爛命一條無所謂了,當然也有些是因為丟臉而不願前來。

遇到房客不見人影而當庭的只有房東本人或律師時,傳喚人員就會在檔案上連蓋三個章—意思是缺席的房客已逕行遭裁定驅離,然後一旁像蓋房子般的檔案數量就會愈疊愈高。驅離法庭裡常有幾十個人在同一時間裡嘆氣、咳嗽、低語、跟孩子說悄悄話,當中穿插著高低跌宕的傳喚唱名、停頓與蓋章聲,最後合奏出一股像是背景音似的嗡嗡聲響。

一般而言,租屋的都是窮人,而且幾乎沒有例外(92%)都是因為未正常交租而遭法庭傳喚。他們大部分人的家庭所得,有半數花在房租上,三分之一更得把家庭所得的八成上繳給房東。在每六名出庭後遭到驅離的房客當中,只有一名馬上可以入住收容所或親友的公寓,因而不至於前途茫茫。剩下的,有些會淪為遊民,而絕大部分的人尋找不到容身之處。

在密爾瓦基最貧困的黑人社區裡,驅離已經是家常便飯,而女性遭到驅離更是見怪不怪。在這些社區中,每年平均每17名女性租屋者,就有一名會被法院判定驅離,這比例是同一群社區中男性的兩倍,更是密爾瓦基底層白人社區中女性的九倍。來自黑人社區的女性占密爾瓦基人口僅9%,但占所有被驅離的租屋者的比例卻高達三成。

如果說貧困黑人社區裡的男性生活是進出監獄,那黑人女性過的就是被驅離的日子。黑人男性照例被關,黑人女性習慣被趕。

(示意圖/m-louis .®@Flickr)
沒錢的日子,光是想找個簡單的家安身立命都非常困難。(示意圖/m-louis .®@Flickr)

一回生二回熟,房東習慣驅離手續、房客化名躲黑名單紀錄!

終於輪到他們,舍蓮娜跟瑞奇朝著排椅前的木桌走過去。因為驅離的案子是按照原告(房東)來分的,所以傳喚人員要先點名,看是不是舍蓮娜所有要驅離的房客都到齊了。

「希賽兒.克萊門特?」咚、咚、咚。

「派翠絲.辛克斯頓?」咚、咚、咚。

沒有出庭的派翠絲人在Cousins Sub潛艇堡服務客人,因為她既不想失去這份工作,又找不到人換班。要知道她在Cousins Sub的店長已經對她的A級輕罪(開「芭樂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對她來說,在Cousins Sub工作只有通勤這點是好處:她可以安安靜靜地坐一個小時的巴士,道路兩旁盡是磚房跟斜掛的美國國旗在飄揚。

「去她的(舍蓮娜),去她的法庭,」派翠絲後來說。「我媽有去出過庭啊,結果那個法官超沒品的。」開庭未到,代表派翠絲的「租屋人生」將以一筆驅離紀錄開場。但她對此沒想太多。「我發誓,一堆我認識的人,扣掉白人朋友不算,幾乎人人都有驅離紀錄。」派翠絲知道自己要是真的跑去出庭,那她就不會只是損失班表跟惹毛店長而已,她還得在一票學歷比她高、法律比她懂、在法院比在家裡自在的人面前爭輸贏。當然有些其他的房客更慘,可能得跟房東的律師大眼瞪小眼。

「舍蓮娜,」有人輕輕叫了一聲。舍蓮娜轉過身,看到阿琳把頭探進400號室。

舍蓮娜走出400號室,來到外頭的走廊,接著走向將臉藏在紅色帽T裡的阿琳。「親愛的,」舍蓮娜說,「我要嘛得讓妳搬走,要嘛得把錢要回來。我說的是實話……我也有生活要過。我現在就可以拿帳單給妳看,妳看了一定會嚇到眼睛脫窗。」

舍蓮娜把手伸向她的檔案,抽出一張市府已經宣告為危樓的房地產稅單遞給阿琳,上頭列出了雨洪與下水道的疏通費用、封屋的費用,還有一些雜項,加總起來是11465.67美元。阿琳兩眼無神地盯著帳單,她一年也賺不到這麼多錢。

舍蓮娜抬起頭問,「妳看到了嗎?我的狀況……這或許不能怪到妳的頭上,但……」她揮動掐在食指跟拇指間的帳單,「我也不好過。」

講完這些,舍蓮娜回到400號室坐下。她還記得第一回的驅離。緊張又不知所措的她已經把書面資料來回看了幾十次,所有的流程也都很順利。接著一回生二回熟,沒多久之後,她就申請了第二次、第三次。在填寫法院表格時,舍蓮娜學到了幾招,要在房客的姓名後頭加上「等人」的字眼,這樣驅離判決的效力才會及於租屋處的所有人,包括她不見得認識的那些人;她學到文件上問她損壞估計金額時,要回答「不超過五千美元,」也就是法定的上限;經驗告訴她驅離法庭的特聘法官不認同超過五十五美元的遲繳罰金;並且花89.5美元的手續費把拖欠房租的房客拉到法庭上是划得來的,因為一旦這麼做,很多房客就會努力把錢生出來。再說這手續費只是先墊的,之後她還是可以把這一條列到房客的帳單上。

阿琳對驅離法庭也不陌生。16年前她才22歲的時候,就體驗過驅離的程序。從滿18歲算起,阿琳掂量著她租過不下20個地方,意思是她跟孩子差不多每年都得搬家一次—要是超過一次就代表她們那年有被驅離。但話又說回來,阿琳的驅離紀錄並不如想像中「滿江紅」。這些年下來,她在跟房東交手時用過不少化名。她沒有取什麼亂七八糟的假名,只是把真名稍微動點手腳,改一兩個字母讓「阿琳.貝爾」變成「阿琳.畢爾」或「厄琳.貝爾」,而這些名字也真吃下了不少驅離紀錄。

「我跟她要這點錢根本是零頭好嗎?她把我的房子弄得亂七八糟,」舍蓮娜一邊回覆法官,一邊拿出了滿目瘡痍的房間照片跟她剛剛給阿琳看過的帳單來佐證。

「這樣真的很不公平!都沒有人要管管這些房客。每次都是房東吞苦水。這個制度真的是有問題……隨便,反正這些錢我橫豎是拿不回來了,這些人本來就是社會上的廢渣!」

葛姆林 ‧ 裴瑞茲把舍蓮娜的索賠金額從五千砍到1285元,另外月初那八筆驅離案則一共判了超過一萬美元的賠償金額。舍蓮娜當然知道判賠不等於錢進口袋。除了把房客的押金沒收之外,房東其實也沒有太多管道可以拿到錢。舍蓮娜可以嘗試扣押房客的薪水,但那也得前房客有工作、生活又不在貧窮線之下才有可能。她可以扣押銀行帳戶,但問題是很多前房客根本沒戶頭可扣。就算有,房東也不能碰州政府發放的社福補助,而且永遠要在戶頭裡留一千美元,不可以扣得一乾二淨。

「畢竟法律就是這樣規定嘛!」再無奈、再苦也得乖乖打包走人

「房東太太說妳欠繳房租要驅離妳,所以妳交租有不正常嗎?女士。」

「有,」阿琳答道。才講一個字,她這案子就已經輸了。

特聘法官看向舍蓮娜,「妳這邊願意和解嗎?」

一直若有所思的舍蓮娜挺起身。「我什麼都不撤銷。我就是不想……我是說,我真的受夠了,不要每次都要我吞下去……」 她一邊說,一邊開始以手敲桌打節奏。

特聘法官沒再說些什麼,只是自顧自地翻起了資料。在三人的靜默之中,阿琳稍稍的轉守為攻。她想起了破掉但沒補的窗戶、還有時靈時不靈的熱水,以及骯髒的地毯,於是她說,「我也有理由可以責難她,只是我不願意提,算了。」這就是她對自身僅有的辯護。

特聘法官看著阿琳說,「女士,條件是這樣,妳要在一月一日前自行搬離……要是做不到、一月一日妳人還在那兒,那房東太太就有權直接回來法院領驅離令,不需要再另行通知妳,然後郡治安官就會出動。」

「我也不想讓妳們母子天寒地凍時沒地方住,」舍蓮娜一邊跟阿琳解釋,一邊讓車子在融雪的泥濘道路上緩緩前行。「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有些房東都私底下亂來,跟土霸王一樣想幹嘛就幹嘛;但也有像我這樣照規矩來的房東,我們會去法院,讓像剛剛那樣的女法官說得天花亂墜,畢竟法律就是這樣規定嘛……她也知道這個爛體制有問題,但她就是偏袒。」

隔著車窗,阿琳瞅著雪像默片般落在黑鐵燈柱上、落在公共圖書館的華美圓頂上、也落在耶穌教會(Church of the Gesu)的哥德式雙尖塔上。

「有些房客真的髒到一個境界,」舍蓮娜自顧自地說著,「他們一來,蟑螂也跟著來,老鼠也跟著來。除蟲的錢誰付?像那個多琳.辛克斯頓,她把吃剩的泡麵都往洗碗槽倒,又一直打來說水管堵住……結果變成我要打電話找水電師傅來。不然就是炸雞吃一吃也把油往碗槽裡倒,他們倒得很開心,要叫水電的還不是我。」

轉進中央街,車子行經教會,感恩節或耶誕節時阿琳會來此領禮物籃,籃子裡裝著食物,還會有禦寒衣物。她一直都希望有天也能在教會裡做那樣的事情,她想當發禮物的人。

「所以說啊,阿琳,」舍蓮娜把車停到阿琳位於第13街的家門口,「妳可不要哪天想不開來當房東,這是一份難賺的苦差事,發生事情永遠是房東吃虧。」

阿琳下車,轉身對舍蓮娜說,「耶誕快樂。」

作者簡介|馬修‧戴斯蒙Matthew Desmond

哈佛大學社會學助理教授,同時也是「正義與貧窮計劃」(Justice and Poverty Project)的共同主持人。他曾經是哈佛學人協會的成員,也以作者身分完成了獲得獎項肯定的《火線之上》(On the Fireline),以及另外兩本以種族為題的共同著作。再來就是他曾經編輯過一系列聚焦美國經濟剝奪慘況的學術研究。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時報文化《下一個家在何方?驅離,臥底社會學家的居住直擊報告
責任編輯 / 鐘敏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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