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來給我媽作媒，介紹過幾個喪偶或獨身男性認識，乍看起來像模像樣，但仔細談談就會發現各種奇怪，例如：「我對生活的要求不高，一天三餐吧，幫我洗洗衣服，家裡打掃總是必要的」、「以後我爸要是身體不好，妳媽可以照顧他」、「他跟你們住，我沒意見，但你們是不可能從他身上拿到一毛錢財產！」……
我也是經歷過後才明白，中老年人的婚姻，和年輕人的婚姻很多想法截然不同。年輕人談的是愛，老年人談的是伴。因為是找伴，所以在各種方面上會非、常、現、實，不太可能互相屈就與犧牲。還有一點就是，因為雙方大概都曾經歷過婚姻，所以對婚姻和愛情已經不太抱什麼憧憬和幻想。
這有好處，就是雙方明火執杖地溝通，什麼都能攤開來講，包括性也是不會遮掩，但也有壞處，就是你很容易看見人性。再者，通常這個年齡的人，在前一次婚姻中都有孩子。孩子通常比老人在意更多、更著急。
我媽在網路上交友，剛開始2年，是找國內的。家母的態度是很明白的：我老了，沒時間迂迴婉轉，我是奔著結婚的目的去的，談得來就談結婚，談不來就掰掰。
她通常跟誰網路上聊幾次，彼此溝通一下家庭狀況，要是感覺好，就問要不要見面。走到這一步，我也只能再三告誡她：
1. 不要跟人約在奇怪的地方，只能在公開場合一起吃飯。
2. 不要洩漏太多家裡的祕密。
3. 妳在做什麼重大決定之前，可否先跟我溝通一下？
接著，我媽就進入了「見網友」階段，她大概見過十幾個人吧，當然也有好幾個是一見沒多久，就不歡而散的。這個階段非常神奇，因為家母每次見了誰，都會回來跟我報告，我們會討論。再者，我媽有幾次走到「互相見彼此家人」的階段，所以我也有跟過。
該怎麼說呢？現在回頭去想這些過程，我只有一個感覺：女性尋覓再婚配偶的標準，和男性尋覓的標準，很不一樣。大家都很現實，但那種現實是不太一樣的現實。我跟我媽討論過，因為家裡並不太缺錢，所以我們不是要找一個搖錢樹或養活她的人。
（我就不詳細說家裡狀況怎樣了，反正是不太缺錢，但也不是富裕。家母確實有段金錢恐慌期，一直誇大沒錢的事，其實就是害怕，但她過了那一段之後，感覺就還好。登山隊組團爬過幾次富士山和美國、加拿大的山，我媽都去了。）
主要是希望有人能陪。這個階段和先前她說「家裡要有個男人」時期，已經差距得滿遠了。她實在是寂寞。我發現寂寞這種事情很難說，譬如我，下班回家最好一句話都不說，也不看電視，聽個音樂、弄一點菜吃，看看網路、寫點東西，一天就過了，我從不覺得寂寞。但我媽不行，她總問我說：
「在辦公室裡發生什麼不痛快的事，妳跟誰說？」我說：「誰也不說啊。」
我媽說：「那怎麼行！妳怎麼憋得住？」我說：「過了就過了，有什麼好憋的。」
我媽說：「討厭誰也不說？」我說：「很少討厭誰。真有，在臉書上嚎叫一下也就算了。」
我媽說：「回家來總得找人說啊！家裡沒人，沒聲音跟妳說話，不覺得很安靜？」
我說：「越安靜越好。忙了一天回來，誰都別跟我說話，我需要獨處，我喜歡一個人。」
我媽對我這種說法感覺很困惑，最後她説：「妳是不是自閉症啊？」
誰自閉了啊！後來我回想一下才發現，喔，真的，我爸在世的時候，他們兩個一天到晚說話。幫狗洗澡發生了什麼事、今天爬山時看見了什麼、樓下住戶怎麼不清理樓梯間、賣菜的不老實、晚上做什麼吃、昨天的哪個菜太鹹了、要不要去哪裡走走、誰誰誰說了什麼、某某隊又輸了……就是一整天沒停止過哇啦。他們很會給自己安排活動。
我爸退休得早，他們兩個每天早上一起去爬個小山，在山上拉拉筋，下山後去市場逛逛，回家就拿我家那隻小狗開刀，給他嚕嚕毛啊、給他洗洗澡，清清耳朵什麼的，接著兩人抱著狗睡個午覺，醒來又吵吵鬧鬧的在廚房裡做飯，我爸燒菜，我媽在旁邊嚐味道，一口一個、「這沒味道」、「妳懂什麼」、「別碰我的菜，現在太鹹了」、「哪裡鹹，一點也不」、「肉太肥」、「買來就這樣」、「妳出去」、「我是在幫你」、「妳出去」……但我爸一走，家裡瞬間安靜了。
有一幕景象我記得格外清楚，有天下午我空著沒事，回我媽家，開門進去的時候，發現我媽坐在陰暗的客廳裡，沒開燈，電視聲音很響，她在沙發上打瞌睡，餐桌上是中午吃殘的菜，看樣子還是昨晚的剩菜……
我在那之前，也曾不高興於媽媽想要再婚。電視電影不是演假的，真的，孩子不管再大，面臨父母離婚、父母再婚，心情都不好過。
剛開始幾年我甚至跟我媽吵過，總覺得爸爸對她多麼好，他們是少年夫妻啊，結果爸爸走沒多久（走10年也覺得沒多久），我媽就想要再找人了，置老爸於何地？但看到我媽獨居的生活時，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真是自私。
我老是把自己的生活態度和想法，灌輸在別人身上。我想，我爸那樣寬容大度的人，一定不會希望我媽一個人孤零零的，也會希望媽媽找到一個好人，兩人能夠作伴。所以當我媽找對象時，我們都覺得，談得來、有相同的興趣、生活能夠互相適應是最重要的。至於金錢什麼的，其實沒什麼在意。
但後來我發現，外頭的人可不這樣想。其實，很多人來給我媽作媒，介紹過幾個喪偶或獨身男性認識，乍看起來像模像樣，但仔細談談就會發現各種奇怪。很難講太多了，講個大概吧。
碰過最多的人，會這麼說：「我不求別的，就求一個伴，一起過後半輩子。」
我媽說：「我也這麼想。」
他說：「我對生活的要求不高，一天三餐吧，幫我洗洗衣服，家裡打掃總是必要的，我兒子女兒來看我時，妳弄桌菜，大家一起吃。」
因為這人是當著我的面說的，他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所以我說：「我想請問一下，你是在要求我媽一天做三餐、幫你洗衣服、打掃，你家裡小孩來看你，她弄一桌菜給你宴客？」
他說：「這不是很正常嗎？我老婆以前就這樣。」
我說：「你老婆死了。你如果有這方面的生活需求，是不是考慮請個鐘點工人幫忙？」
他說：「我一個月給妳媽一萬三（也有人說一萬五）。」
我說：「你還是多添一點，請個鐘點工人吧。」
因為家父的關係，我一直以為夫妻相處，是一起做事的。一起做飯、一起打掃，有空時誰幫誰洗衣服、誰為誰做點事，這很正常。但我真沒有看過有人是這樣找對象的。可是在我媽這個階段，多數人都這樣，還一副「妳找別人有我慷慨嗎」的姿態。
我媽曾經說過，有個人，第一次見面時一起吃飯，發現餐廳挺貴，他一下子錢沒帶夠，沒辦法支付他那一份（我很堅持她跟網友吃飯，必須各付各的），我媽就說：「小錢，我請你吧。」接著第2次開始他就不帶錢了，第3次甚至還找了朋友「不期而遇」。當然沒有第4次，這種王八蛋。
有些人其實談得很好，但碰到子女這一塊，問題就來了。我媽曾經找到一個很能談得來的人，性格很活潑，喜歡運動，和家母不謀而合。雙方於是約了子女一起來吃飯。
我永遠記得我坐下來，還沒開口，對方的兒子就說：「我爸爸什麼錢都沒有，他要跟妳媽在一起，我不反對。他跟你們住，我沒意見，但你們是不可能從他身上拿到一毛錢財產。」
那位老爸爸氣得臉都青了。我當時年輕，比較會動氣，於是說：「嗯，我們狀況正相反。家母身上有4間不動產，身上有點錢。你把你爸推給我媽，是想從我家得到什麼好處嗎？」
也有人說：「以後我爸要是身體不好，妳媽可以照顧他。」
我說：「為何是我媽照顧？你為何不照顧你爸？」
其實現在想來，我並不覺得這些事情有什麼不好。只是你會看見真實的人性。我們遭遇次數多了，漸漸也就明白了這個環境的現實。我媽後來也有點失望了，她跟我說：「我覺得還是一個人過吧，找個老的，後面拖家帶口的，每個人都在打算盤，以後要出多少麻煩。」
而且單身久了，她漸漸也發現單身的好處。她說：「每天想做什麼做什麼，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做，不用顧慮其他人，很自由。」於是漸漸熄了找第二春的心。
但這時出了一件大事─我媽因為登山救人的緣故，從山上摔下來，右腿碎裂性骨折，有2、3年時間，她一年開刀3至5次，想要搶救那隻腿。可最後腿也沒完全保住，換了人工髖骨，即使換了，也已經無法完全正常的行走，平路還可以，但爬不了樓梯，開刀導致長短腿，她走路很跛，是看得出來的那種。
考慮到我媽住的房子是老公寓，沒有電梯，生活不方便，我和她各出一半的錢，買了一間電梯公寓，加裝了無障礙設施。以前我們雖然分開住，但各種東西都存放在老家。這次她搬去電梯公寓，舊宅打算出租，全部家當清空。
在搬家的過程中，我們丟了很多學生時代的書籍。她從書堆中找到一本《柯旗化英文文法》，是我國中時買的，但一題都沒做過……
我媽說：「真浪費啊妳，難怪妳一輩子英文沒長進。給我吧。」
我說：「妳想幹麼？」
她說：「我無聊，要來好好讀英文。」
我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啊，這是好事，妳讀吧， 我再加碼送妳英文學習錄音帶！」
現在回憶起來，我真後悔當時自己張狂大笑。 我從家母身上發現，真不能小看老太婆的意志力。
作者簡介│我媽的異國婚姻
本粉絲頁可能充滿無病呻吟、家長里短的廢話，作者是個看似溫暖其實陰暗、喜歡自言自語的工作狂，不對追蹤用戶提供任何產品保證。請安心服用。更多老媽大小事請見facebook。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圓神出版《我媽的異國婚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