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政府提供處死女王的決定,她也必須照念不誤…這是英國獨特的民主制度

2017-04-10 1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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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二世,是當今世上在位最久的君主。(美聯社)

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二世,是當今世上在位最久的君主。(美聯社)

英國「體制內」的人物最擅長「說漂亮話」,英語說得比世界上任何其他階層的人都光鮮。他們誇誇其談,小心翼翼繞開不懂的東西;又富有幽默感,一開口就令人愉悅。

不到英國不知道,「講話」原來茲事體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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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融時報》專欄作家西蒙.庫柏(Simon Kuper)撰文說,英國「體制內」的人物最擅長「說漂亮話」,英語說得比世界上任何其他階層的人都光鮮。他們誇誇其談,小心翼翼繞開不懂的東西;又富有幽默感,一開口就令人愉悅。

即便是普通英國人閒聊,三句話不能逗樂對方,也已經是失敗的寒暄。一次搭車,計程車司機的手機響起來,鈴聲是一位女士響亮的招呼「Taxi ~」我笑著對司機說,這個鈴聲真適合你啊! 司機答:「我還在尋找這位女士。」

「說漂亮話」成了全民追求,想必講話是社會生活中很重要的一件事。《王者之聲:宣戰時刻》電影中,喬治六世為人熟知,庫柏說,就是因為他為了把話說好,付出極大的努力─國王也不例外。

西敏寺英國議會下院那個佈滿綠皮長凳的房間,大概是全世界曝光率最高的下院。美國參眾兩院也經常上電視,但畫面一般是議員各自表述,安靜投票。英國議會下院簡直像個菜市場,發言就是吵架,吵群架,指著鼻子逼供,喋喋不休追問,政治是件直來直去、無所遁形的事情。英國議會對公眾和遊客開放。起先最想看的,是「首相問答」(Prime Minister’s Questions)現場。

一打聽,竟是非賣品,要找當地議員索取入場券。我只是在劍橋上學的外國學生,沒有投票權,劍橋郡議員助理還是很快回覆郵件,抱歉說夏季休會前的票派完了,建議在網上登記議會遊。在英國,藝術一半靠政府養,博物館不收門票,政府卻得可憐巴巴地養活自己,拿不到議員贈票的話,參觀議會得花上十來鎊。

英文「Parliament」(議會)源於法文的「Parlement」,意思是「說話的地方」。這個直白的稱呼,透露歷史沿革。一二三六年之前,英國國王跟幕僚開會,叫「Council」(諮詢),幕僚們都是國王的親信。到了亨利三世時期,跟國王開會改叫「人人說話」,一詞之變,王權換了姿態。

引發這個改變的是錢。連年征戰,王室名下的地產入不敷出,國王需要更多稅收,填補軍費開支。亨利三世是第一個要求子民定時納稅的。這時候限制王室權力、保護私有財產的《大憲章》已經簽訂十幾年,亨利三世不得不邀請出錢的人參與政策制定─這些人是莊園主、下層教士,也有各郡各鎮的富商。

亨利三世本來對召見「三教九流」不情不願,後來發現,給有錢人說話的權利,他們就更願意支持自己,這樁買賣實在值得。到了繼任者愛德華一世的時候,「要收稅,先開會」,議會成了國王繞不開的地方。

亨利三世不得已而為之的變通,維護了王權綿延。但也許沒有想過,權力像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且繼續流失。英國議會走一圈,你會發現,活生生就是國王聲音越來越小,平民聲音越來越大的歷史。亨利三世以降,議會的權力逐漸擴展、以法律形式被固定下來。貿然挑戰這種權力的,比方查理一世干擾議會活動,終被議會召集的軍隊抓起來,以叛國罪論絞。到了今天,君主的話語權被徹底剝奪─每年女王親臨上院的講話,不是自己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而是念政府寫的稿子! 往極端了講,如果政府提供的是處死她的決定,女王也得照念不誤。

名義上「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但英國君主三百年來沒有否定過議會做出的決定。普天之下,就算還是王土,我花十英鎊進入的下議院,卻是女王終身不可踏足的禁地。導遊說,如果女王膽敢走過來,下院大門將毫不留情地在她面前狠狠關上。下議院英文是「House of Commons」,「平民或庶民之所」。國王的歸國王,庶民的歸庶民。

挑戰君權,不僅發生在下院,也發生在個體即興的性格彰顯中。大英帝國鼎盛時期的維多利亞女王,要在議會塑一座自己的雕像,請來名匠操刀。石雕坐像三四公尺高,目視遠方,姿態偉岸。揭幕當天,女王發現作品太過真實,暴露了自己超大尺碼的腳,還有癡肥的雙下巴! 女王怒不可遏,派人天涯海角捉雕塑家回來修改。最後欽差在義大利找到他,正喝酒曬太陽。聽明來意,雕塑家打了個哈欠說,這裡很舒服,不回英國了。天子呼來不上船! 堂堂女王居然也就罷手,一點辦法沒有。巨足肥頰的雕像,至今安放在西敏寺,供遊人訕笑。

到了藝術家對王權說不的時候,這權的氣數大概也將盡了。彼時,文藝復興在歐洲已經傳播了兩百多年,個體意識轟轟烈烈地復甦。

終於走進英國政要唇槍舌劍、磨破嘴皮的這個房間,世界上不少國家議會的藍本。執政黨、在野黨分坐兩廂,每一個人的座位與對方黨派主管相同事務的人,直直相對,死死互盯,「別對我撒謊」。古時候議員佩劍出入,搞出過不少人命,主持秩序的議長能活下來已是僥倖。所以,直到今天,每次議長就座,都由幾個人架上去,象徵性地表示「不是我自願的」,是為一樂。今天沒有了真刀真槍,議員們的發言,時而猛刺時而纏鬥,好似隔空舞劍。起鬨聲、滿堂采此起彼伏,跺地板、拍椅背排山倒海。

在這裡,議員們不得不講得漂亮。除了面對反對黨秋風掃落葉般的盤問,電視頻道不停直播、重播,他們說的每一句話,直接進入選民的耳朵;他們搖擺身軀、振臂疾呼,又要選民看到自己如何使出渾身解數。

下院每週三有一次「首相問答」。首相彙報工作,接受反對窮追猛打地拷問。某月某日做的減稅承諾兌現了嗎?去年你是不是說過這句話?失業率升到多少?奧運會要追加預算?首相出國訪問花了多少錢?為什麼要跟這個國家簽那個協議?

每一次問答,對首相來說,就是過一次鬼門關,不知哪句話說錯,就成了隔天報紙頭條、下屆選舉死穴。前首相布萊爾在自傳裡坦承,最怕週三下午的首相問答。首相問答不准看小抄,頭天晚上和當天上午必須認真備課,布萊爾曾經還為此更改晉見女王的時間,觸怒龍顏。為免疲態,午飯不敢多吃,只在首相府到國會的路上,啃一根香蕉。每次首相問答穿同一雙皮鞋,保證手肘撐在《聖經》木盒上站立發言的時候感到舒服。

首相、議員們如此賣力,選民也不見得感恩。跟一個門衛聊天,他說:「那幫『西敏寺小子』(Westminster boys),自以為聰明,給幾張橄欖球球票就搞定我們了,我們可比他們有主意。」英國民眾可以直接進議會,填一張綠色卡片,要求面見本區議員。只要議會紀錄上這名大臣或議員沒有正在出席的會議,就一定得出來見選民。

國王的聲音從下院消失,草根階層匯入,又變亂了議會的口音─不再是清一色上流社會的貴族腔英語(Posh accent)。一九七○年代工黨大部分議員出身工人家庭,保守黨中也不乏從底層晉升、「野心勃勃的年輕人」。教育均等、競爭公平,社會流動性增加。今天,前首相卡麥隆出身顯貴,卻聽不出濃重的貴族腔;前工黨黨魁米勒班家世良好,說話也不擺架子。

二戰中議院挨炸,修復完成時,邱吉爾說:「我們建造議會,議會再匡正我們。」說話的空間建好了,政治清明就不是一句空談。下議院門前諸多首相雕塑,不成文的習俗是,新首相上任之前,要碰一下偶像的腳,求得好運。當然,邱吉爾的鞋子磨得最亮。

也許是議會吵架已夠激烈,英國大選到了二○一○年,才有首相候選人電視辯論,比美國晚了五十年。那一年前後,伊朗和台灣、香港湊在一起初試領導人電視辯論。這些地方的人們第一次可以躺在沙發上,收看「官老爺們」使盡渾身解數,或肉麻或笨拙或激昂地向自己表白。

美國喬治大學歷史學教授史蒂夫認為,承接古希臘的精神,民主之本質,就是人人能公開大聲辯論:「去,去市場,去街頭,大聲說你的想法! 這就是民主最直接的表達!」

「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說話」於我們不算頭等大事。但現實是,很多事情沒有說明、沒有解釋,於是連「行」也變得語焉不詳。

本文經授權轉載八旗文化《拜訪革命:從加德滿都、德黑蘭到倫敦,全球民主浪潮的見證與省思》(原標題:大聲說)

責任編輯/林安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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