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毀掉一場音樂會,也能幫助演奏家完成不可能的演奏,揭秘音樂會上最影薄的職業:翻譜員

2019-12-23 1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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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德漢、歐文與哈迪都相信,不被看見的翻譜員,就是最好的翻譜員。(圖/unsplash)

歐德漢、歐文與哈迪都相信,不被看見的翻譜員,就是最好的翻譜員。(圖/unsplash)

翻譜員就像電梯,只有出錯的時候才會引人注意。而且都會盡情出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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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琴家查爾斯.歐文(Charles Owen)這麼回想起一場1998年在蘇格蘭的音樂會。當時翻譜員「是個矮小的老太太」,忘了戴老花眼鏡上台,他於是奉勸歐文「要點很大一個頭」才能指示他要在哪裡翻回反覆的呈示部。當反覆記號來到時,歐文猛烈地點了頭,而老太太,看來有些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倒退!」第二遍結束接近發展部前,又喊了一聲「打開!」語調激情毫無冷卻。

歐文的另一場音樂會,翻譜員的手一直豪放地靠在鋼琴蓋上,歐文的十指冒著被壓斷的風險演奏,他有時還必須用一隻手撐著琴蓋,只用另一隻手彈奏。「你知道嗎,中場休息時,我真的覺得自己翻完接下來的譜就好。」

有記憶點的翻譜員通常不是什麼好東西。一位音樂家朋友表示:「我才不幹。」他在威格摩廳當過接待員,看過一票同事跟學生第一次翻譜翻壞之後,被一位很有名的合作鋼琴家「在台上洗臉」,然後這位鋼琴家會從頭再來一遍。這位朋友追加:「要是我的話,就會走人,叫他吃自己,然後等著被解僱。」

翻譜災難有時候很好笑,YouTube上很多這類荒唐窘迫的鬧劇精華片段。但這些意外也反映出古典音樂這行的黑暗面:表演者在羞辱資淺同行時,態度是多麼蠻不在乎。如果在等待的服務生旁邊用餐能教我們什麼東西,那就是演出者也應該要對翻譜員好一點

大衛.萊維特(David Leavitt)的音樂成長小說《翻譜員》(The Page Turner)裡,充滿抱負的主角在跟一位知名獨奏家首次登台之前被這麼警告:「千萬不要一次翻到兩頁……理查就因為這樣呼過翻譜員一巴掌。」

五個翻譜災難

對歐文來說,能力最頂尖的翻譜員「就像《唐頓莊園》(Downton Abbey)裡的貼身管家一樣。」他們是表演行業中半透明的上層建築,就跟歌劇院的練唱伴奏、舞臺下的提詞員、或是在空無一人的音樂廳裡施魔法的鋼琴調音師一樣

我直到最近才開始注意翻譜員。幾個月前我在倫敦南岸中心(Southbank Centre)看艾瑪爾(Pierre-Laurent Aimard)彈史托克豪森令人戰慄的前11首《鋼琴作品》(Klavierstücke),全長90分鐘,這些作品是20世紀鋼琴曲目的巔峰,技巧引人目眩、新意浩瀚無疆。

吸引我目光的,不只是在樂曲暴走時刻戴上露指手套的艾瑪爾,還有他旁邊的那個人。史托克豪森的這些作品需要觀眾全神貫注,而艾瑪爾翻譜員的靜止與專注,再三抓回了我漂離的注意力。當晚的翻譜員麥可.歐德漢(Mike Oldham)對這些作品的力道貢獻良多。歐德漢是鋼琴圈的某種傳奇,他從1970年代起就在晚間兼差翻譜。歐德漢的首次翻譜貢獻給鋼琴家布蘭德爾,那是十幾年前在倫敦的一場音樂會。1972年,有一位錄音中的翻譜員沒辦法在午餐後回到錄音室,歐德漢就走了進去接棒。他學過鋼琴——儘管他很喜歡強調自己「不是個鋼琴家」。我問他目前為止有沒有認識其他翻譜境界如此高超的人物。「我是個奇人。」他苦笑道。

波里尼在演奏史托克豪森《鋼琴作品》時召喚出了幾乎是荒謬主義喜劇的一刻:
他在翻譜員準備取走一張譜紙時突然喊停,好像是要檢查他還有沒有忠於原譜一樣。

歐德漢告訴我,翻譜不只是把一張紙撥到另外一邊。他合作過的無數知名鋼琴家——就是過去數十年來每一位大牌鋼琴家——都見證過他的巧技。他談起自己技術時,帶著頂級演奏家一般的精確,篤定自若的儀態之下掩藏著令人目眩的音樂知識。他告訴我,關鍵就是準備:熟悉樂譜、記得哪一個反覆記號會被反覆、了解樂曲結構。

他跟艾瑪爾只有15分鐘能夠排練《鋼琴作品》——知道這點會使他們的合作顯得更驚為天人。臨場應變能力也至關重要。歐德漢回憶起為一位鋼琴家翻過德布西練習曲,這位鋼琴家顯然漏了兩小節;這麼一來,翻譜員的工作就是提起貓一般的警覺,讓表演繼續走在正軌上。當代音樂就算使用傳統記譜,依然呈現特別的挑戰。《鋼琴作品》就需要「兩倍的注意力」,歐德漢這麼說。

翻譜的危機四伏,就從擺椅子開始。「大部分翻譜員的問題是他們坐得離鋼琴家太遠,」歐德漢表示,「這也就是說他們起身到翻譜需要走上兩三步——這很讓觀眾分心。」

在準備《鋼琴作品》時,歐德漢必須極度留意艾瑪爾在鍵盤上上下下的狂放肢體動作;在第十首當中,鋼琴家整個人趴在鍵盤上,好彈出讓觀眾打冷顫的砰然音堆跟轟然滑音,但則要求歐德漢保持極度紀律。這的確有用,他告訴我:「艾瑪爾沒有彈錯半個音。」

做這一行的秘訣是什麼?「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歐德漢說,「乾燥的雙手特別是大問題。但你不會希望有誰看見你在舞台上舔手指。所以我在待命時會把左手握拳,包在右手裡。

無生命的樂譜也能帶來一些不可預期的問題。新樂譜的書脊還沒被翻鬆,所以翻過去之後,書頁不總是會停在該停的位置上。在音樂會前,歐德漢會把書頁邊緣弄皺、蹂躪一下樂譜,確保它在必要時刻會乖乖配合。

音樂史上有一些翻譜員不是因為意外或錯誤而被看見、並聽見的破格時刻。拉威爾在自創自編的雙鋼琴版《序奏與快板》中,就召喚了一隻神秘的「自由添加的第三隻手」(3e main ad lib.)來彈一個不可能彈到的震音——只能由一位特別大膽的翻譜員來處理,他必須走到鍵盤另一端,在演奏半途插入。

艾伍士在他的第二號小提琴奏鳴曲——一首刺耳的方塊舞——手稿上額外加了一行譜,寫著打鼓般的節奏,只是翻譜員要在鋼琴鍵盤左邊砸一些嘈雜的低音音堆。這是對翻譜員匿名性的反動

寶琳.奧利維羅斯(Pauline Oliveros,1932-2016)在作品中給了翻譜員更正式的角色。在《為長笛、鋼琴與翻譜員的三重奏》當中,翻譜員要幫忙為鋼琴加料、壓住琴鍵以召喚泛音;此曲標題正式承認了翻譜員這個時常被遺忘的角色。他在1970年的室內樂作品《艾奧里安分割》(Aeolian Partitions)實驗機遇編舞中就把翻譜員算進去:

跟翻譜員還有樂譜重新進場……
踩著踏板用sf彈最低的A。
靜止不動,專注地看著剛剛揮下去那個音,
直到殘響結束,為翻譜員繼續踩著踏板。
他要在殘響到一半時翻頁。

在漢茲.霍里格(Heinz Holliger)為預置鋼琴與大提琴的《愛已成灰》(Romancendres)當中,麥可.歐德漢要越過譜架,操作琴蓋下的琴弦,還得拿樂譜搔琴弦。

幾個月前我才看過這類高超的翻譜表演,那是在大膽的大鍵琴家埃斯法哈尼(Mahan Esfahani)在倫敦巴比肯中心的音樂會。埃斯法哈尼演奏了米羅斯拉夫.斯忍卡(Miroslav Srnka)的《觸發》(Triggering),翻譜員詹姆士.哈迪(James Hardie)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

在檢視大鍵琴機制與不尋常共鳴的終樂章〈上帝會射出自己的粒子嗎?〉(Does God Shoot his own Particles?)當中,埃斯法哈尼跟哈迪要一起換到第二臺大鍵琴上。他們使用一種叫做「E-Bow」的吉他拾音器,把琴弦的陌生音色給抽取出來,讓大鍵琴聽起來像豎笛或是玻璃琴。

「這首作品沒有翻譜員是不可能實現的。」哈迪告訴我。翻當代音樂的譜總是很困難——在這首非傳統記譜的作品當中,有好幾段哈迪得自備碼表;但這首作品也要翻譜員在平衡琴弦上的拾音器時具備格外的敏銳度——哈迪必須搆得到某個點上,好幫埃斯法哈尼把拾音器固定住。

就我所知,這一切只在短短的半小時排演中練完。這是個展現翻譜專業的高端示範:沉著、謹慎、對演出時一切突發狀況做出正確反應。

哈迪跟埃斯法哈尼的合作有更深邃的根源:埃斯法哈尼在牛津教哈迪大鍵琴。哈迪在學管風琴時也必須幫人翻譜,這是管風琴師入行的重要一環。哈迪告訴我,在年輕管風琴師把手指放上琴鍵之前,他們在琴臺裡必須坐在更資深的演奏者身旁,為他準備不同的音栓組合、安排禮拜音樂,從「看」中學而不只是從做中學。

他與埃斯法哈尼在最新的巴赫觸技曲專輯中合作,這張專輯在倫敦北部某教堂內花了數日錄製。在這樣的錄音期間當中,翻譜員被要求更大幅集中精神。

除了要跟上埃斯法哈尼對譜面靈活而探索性的詮釋之外,哈迪偶而還要負責調整埃斯法哈尼訂製的大鍵琴音栓,協助帶出令人目眩的聲響世界。哈迪描述了一種極致的生理專注,哪怕是椅子或地板叫了一聲都能毀掉整次錄音。

我們都知道錄音是團隊合作,仰賴製作人與音響工程師的專業,但當我們想像錄音室畫面時,卻很少會出現翻譜員的身影。儘管翻譜員都是臨時工,但「這不是隨便一個人都做得來的。」哈迪這麼指出。翻譜員也能從翻譜這件事當中得到許多。

哈迪用翻譜員的高度專注近距離觀看埃斯法哈尼,能夠從中學習如何真正地讓音樂自然流瀉。這對查爾斯.歐文來說一樣有教育意義。在幫一個為馬友友伴奏的同事翻譜時,歐文學習到他是如何用更多低音來豐富、加強馬友友的琴音(傳統智慧會告誡你,太多低音會把大提琴淹沒。)歐文後來也在跟大提琴家合作時採取這種作法。

哈迪的名字並未在巴比肯中心音樂會的節目手冊上被提起,不過有被記在埃斯法哈尼最新專輯的解說冊上。翻譜員依舊大多無名。歐德漢、歐文與哈迪都相信,不被看見的翻譜員,就是最好的翻譜員——儘管他們離超凡動人的樂匠風範僅幾吋之遙。

觀眾總樂在觀賞舞台上音樂家的互動:他們心領神會的眉眼交錯跟玩興十足的表情,是現場表演震懾人心的一環。那麼為何翻譜員是個禁忌呢?哈迪告訴我:「我想那是因為我們不喜歡音樂家不能一切自己來的這個概念……他們應該要是無所不能的。」翻譜員擾亂了音樂風景的虛像、解下對藝術作品不信的懸置(suspension of artistic disbelief)——正是在這種懸置之中,我們體驗到的聲音魔術才得以超脫庸常的肉身物質現實:那些存於折斷書脊與起皺書頁之間的苦工。

本文、圖經授權轉載自MUZIK Air 古典樂。(原標題:翻譜也需神來之手)
責任編輯/柯翎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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