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從小被歧視的女孩長大後拼命想生男孩?她道出母親沒生兒子受到的待遇,令人超心疼

2019-10-29 1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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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怎麼擔保一個男孩呢,外婆說,去找媽祖吧,媽祖慈悲,會答應妳的。

我問母親,拈香時妳想著什麼。母親的答案老實得不可思議。害怕,她說,我好害怕。怕第二胎又是個女生,要再懷孕一次,肚子又要被劃開,生妳的時候傷口密合得不理想,我不認為我撐得過短時間內剖腹這麼多次。

位於釜山的海東龍宮寺,自入口起,有一百零八階。參觀路線為拾級而下,再沿著原路返回。路邊的石壁裡,有一尊佛像,得男佛。與我同行的母親注視著佛像,半晌,她小聲建議,妳摸一下吧。聞言,我心如突逢亂石投入,餘波陣陣,但不好在異地吵架,我輕語,回程再說。半小時後,我們又與那得男佛狹路相逢,場面又僵了,母親的語氣跟姿態都比上一回更低,摸一下,只是摸一下。我反問她,為什麼。母親結巴說,就只是、只是確保妳將來生下一個男孩子吧。我深呼吸,擠出一絲微笑,說,我們走吧。母親牛似地不肯,拗聲要求,妳為什麼就是不肯。我沒答腔,轉身低著頭一階一階踩,母親追上來,又質問,為什麼不嘛。我回頭看她,反問,我是女兒,妳也是女兒,我們怎麼可以這樣,這對妳公平嗎?對我又公平嗎?說完,我復往前走,母親的聲音在耳後響起,我只是希望妳幸福,我知道這個社會上大家都說男女已經平等了,可是、可是沒有兒子的女人,還是會被人說話的。母親的話絆住了我,我再也無法往前一步,我心底雪亮,某程度上,母親是在跟過去的自己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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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生下來,評價兩極。以父母而言,我是他們第一個孩子,簡直摯愛。奶奶一得知我的性別,難掩沮喪。奶奶始終在盼著一個長孫,大伯夫婦生了兩個女兒,他們累壞了,決意止住,奶奶只剩下二媳婦能寄望。母親剖腹產的傷口還滲著組織液時,奶奶已經止不住關切,什麼時候再生?一年後,即使醫生認為母親傷口癒合的狀況不佳,母親的肚子還是大了起來。母親不是不在意醫囑,只是人情在身後苦苦地追。奶奶告訴母親,為了一個孫子,她不曉得在夜裡驚醒、輾轉反側多少回。母親覺得自己對奶奶的憂傷責無旁貸,她回到老家,找自己的母親傾吐焦慮,兩個女人驚惶地討論,要怎麼擔保一個男孩呢,外婆說,去找媽祖吧,媽祖慈悲,會答應妳的。

我問母親,拈香時妳想著什麼。

母親的答案老實得不可思議。害怕,她說,我好害怕。怕第二胎又是個女生,要再懷孕一次,肚子又要被劃開,生妳的時候傷口密合得不理想,我不認為我撐得過短時間內剖腹這麼多次。

第二胎是個男孩。我有了一個弟弟,奶奶迎來她等待多年的長孫,母親的苦難結束了。我後來把這過程告訴朋友們,回響熱烈,那些女兒們告訴我,類似的故事在他們家中也搬演過。沒有產下兒子,讓母親被責怪,而身為女兒的她們,也共享了那份羞恥感。

其中有個故事十分立體:朋友的父親是獨子,底下三個女兒。一日祖父跟鄰居吵架,鄰居氣急之下,脫口而出「你就是陰德不足,才生沒有孫子」,祖父氣得轉身走進家屋,找著媳婦,也就是朋友的母親,暴雨似地惡罵。朋友說,要在那種處境下不發瘋,得很自制。她的母親竟還有力氣去愛這些女兒。她敬佩著母親的自制,也驚愕人們可以這麼不自制。有時候,人類的無知實在放蕩。我一直以為這敘事會隨著歲月流轉而化為前塵,人們日後談起這段,會以一種白頭宮女話從前的姿態:「很久很久以前,女人的地位繫之於生育」。直到這幾年,見人議論某位女星就是因為積德不足才生了三個女兒。我才明白,即使校園的生物課已指出孩子性別的決定機制,知識卻阻止不了人類渴望逞欲的心。在知識與幹話如萬馬奔騰的場面之中,我們選擇了後者,我們實在戒不了傷害人的快樂

再回頭去說童年吧。兩位堂姊的衣角是我緊緊抓握的一切。弟弟出生後,我基本上歸堂姊們管,奶奶總捨不得弟弟,去哪都抱著他,弟弟安睡了,就在他身旁守候。我跟堂姊睡下後,奶奶牽著弟弟,漫步至鄰近的柑仔店,弟弟挑他喜歡的玩具。我跟兩位堂姊,我們這些女孩們,一起玩大伯母買的玩具,印象中,玩得倒也開心。未曾有人抗議,為什麼他有,我沒有,我們跟著接受了,他是奶奶等了好多年的男生,而我們不是。想想這真是讓人感傷,我們就這麼領教了。像是學習,走物為狗,翔物為鳥,在街上裸裎著肚腹的為貓,被人渴望的存在為兒子。而我們以上皆非。

奶奶難道不愛我及堂姊嗎?我相信她也是愛的。根據我的巨大門牙,奶奶給了我絕對足夠的營養,但,基於某種她也無法釐清的機制,她格外寶愛著會帶著丈夫姓氏走下去的那個男孩。堂姊們去上學後,我顯得孤獨。奶奶與弟弟是一組的,我一個人一組。父母北上看我,我一副鬱鬱不樂的模樣。母親要父親去跟奶奶商量,一番揪心的長談後,我跟弟弟回到父母身邊。我很少想起奶奶,倒是常想起兩個堂姊,到後期,她們更像是我的照顧者,做我的玩伴,給我編髮,帶我去買布丁,也跟我一起經受著被至親冷落的微微黯淡。

母親後來問我,為什麼妳不喜歡在奶奶家?我告訴她,因為奶奶都只看弟弟,不看我。對於一個還沒上小學的孩童而言,尚且不懂得使用偏心這兩個字,只能藉由現象的描述來讓母親明白:在奶奶家,我無法得到注視。母親說奶奶時常打電話給她,抱怨我喜歡攀爬到高處,像是冰箱上,她時常要警惕我的跌落。奶奶認為,我是很難帶的小孩,很不乖。母親在多年後回憶著奶奶對我的評價,我聽了卻滿腹惆悵,那些機巧的小動作,可能是一個孩童對於主要照顧者的拙劣示愛:看我,看我,我在這裡啊。

奶奶還在很年輕、年輕到難以想像自己有一天會成為奶奶的時候,我猜也曾被誰放在天平一端上,並且沮喪地發現指針的震顫渺乎其微。很可能從那一刻起她習上了,女孩是輕,男孩是重。女孩長成了媽媽,奶奶,每回身分的轉換,她也亦步亦趨地臨摹著前人留下來的法則。把姑姑放天平上,把堂姊們放天平上,最後,也把我給拎上了天平。於是,一批批的女孩們,繼承了血,更繼承了這份自厭的遺情。細想真是淒涼,多像一筆無法拋棄繼承的債務。

朋友近日懷孕了,是個男孩,眾多道賀詞中,她最受不了的莫過於「一舉得男」、「喜獲麟兒」。她知道自己被讚美了,但她還想不出來自己做了什麼好事,像是,懷了一個男孩而不是女孩嗎?另一個朋友懷孕了,是個女孩,她察覺得到,大家都在嘗試著撫慰她,以任何語句。女兒貼心。女兒懂事。兒子長大了會跟女朋友走,可是女兒不會,女兒戀家。這麼多理由,只讓她覺得寂寞,愛一個人,怎麼會需要這麼多理由。彷彿我們在討論一個略有瑕疵的存在,必須一再遊說,才讓人勉強喜愛。更讓她隱傷的是,懂事,貼心。她想到自己,這些特質其實都會壓垮一個人。在家庭中,女兒被期待著扮演一個柔軟小棉襖的角色,微笑,沒稜角,察言觀色,說話甜蜜且每一句都讓人想緊緊相擁。女兒們也是照顧者,照顧小孩,伴侶,自己的父母,伴侶的父母。懂事,貼心,戀家。她們從來也不被鼓勵走出家門。我曾想過,若交給女兒們一紙輿圖,悄悄引誘她,她是否也會渴望離開?到底是戀家?還是外頭的世界雖契闊,卻也在漫漫排擠著女兒們?朋友的結論是,單從我們對於生男生女的祝福,方知曉終究我們還是在為偏見服務,只是服務的過程中,我們至少製造了快樂。

回到得男佛的問題。只要伸出手,輕輕一個撫觸,我跟母親可以不必在穿梭的遊客面前上演相互為難的戲碼。但,為什麼不呢?什麼抗拒著這種無關緊要的指令,還是說,一切並沒有表面上的無關緊要?我怎麼可以祝福自己,向神禱祈,請保障我一個男孩。好讓我得以逃過沒有兒子的女人所將遭逢的命運。我看著母親,意識到有時候人事傾圮,我們只能跟著長斜身軀,但,為什麼不伸手挑釁?媚行一回?罷了、罷了。懂事,貼心,不要怪母親,她也被嚇壞了。懂事,貼心,把別人的為難化成自己的為難,女兒們擅長這麼做,在人生的某個階段,也期待自己的女兒們模仿她們這麼做。我突然間覺得,這麼苦澀的遊戲,神佛有情,恐怕也想說,別玩了,沒看見玩的人都這樣不愉快麼。我沒有再說話,把話題移走,導遊在等我們了。我跟母親在海氣瀰漫的階梯續向前行,突然她說,對不起,妳說的對,我不應該要求妳做這件事。我說,沒事了,我們快去會合吧。

我聽見胸腔內巨大的回聲,那道聲音說:不怪妳了,若去除人世紛擾,我相信妳可以更專心地珍惜妳的性別。不生氣了,因為我清楚,妳老家餐桌上的雞腿跟蛋,從來也不屬於妳。

作者介紹|吳曉樂

居於台中。喜歡鸚鵡,日夜期待隔壁的小孩成為了不起的音樂家,因為人的忍耐是有極限的。著有《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上流兒童》,前者已改編成電視劇。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網路與書《可是我偏偏不喜歡》(原標題:女兒們在天平上躊躇)

責任編輯/林安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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