檳榔真是萬惡淵藪嗎?在知名作家焦桐筆下,它成了最美麗的誘惑…

2016-09-18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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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舊好茶山徑上,頗多峭壁,顯見魯凱族修築這條步道之艱辛。兩隻老鷹在上空盤旋,繡眼畫眉、山紅頭四處啼叫,好像嘲笑著我的喘息聲,蝴蝶冒冒失失地撞來撞去。來到瀑布旁,奧威尼‧卡露斯採了些檳榔,切開,夾進李子蜜餞,遞給我。初嚐沒有紅灰、荖葉、菁仔的檳榔,驚覺風味雋永,蜜餞有效矯正了檳榔的澀感,好像準確調味過的蔬果。忽然有所領悟,未添加石灰,降低致癌性,也許是嚼檳榔的理想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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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供職於《人間副刊》,同事鄧獻誌、李疾嗜嚼檳榔,我們也跟著每天嚼食,垃圾桶裡除了稿紙就是檳榔渣,辦公室每天流動著一種檳榔氣味,透露些草莽,鄉土氣息。獻誌常告誡:檳榔鹼性,像你這麼愛吃肉,常嚼,可以改變酸性體質呈弱鹼,好東西啊。

初嚐之人,驚異是一定的。首先是腦海裡湧動的微醺感,口舌胸膛突然升起熱流,接著是生津,「唾液如泉」。孫霖在乾隆初期來臺灣,〈赤嵌竹枝詞〉其中一首:「雌雄別味嚼檳榔,古賁灰和荖葉香。番女朱唇生酒暈,爭看猱採耀蠻方。」

臺灣的檳榔品質佳,從前普遍嚼食,尤以婦女為甚,「吸生煙,喫檳榔,日夜不斷」,劉家謀在臺任官四年(1814~1853),不免愛上檳榔:「煙草檳榔遍幾家,金錢不惜擲泥沙。」彰化人吳德功(1848-1912)也歌詠:「檳榔佳種產臺灣,荖葉蠣灰和食殷。十五女郎欣咀嚼,紅潮上頰醉酡顏。」臺中人呂敦禮甚至作詩歌頌檳榔,甚至比喻嚼食聲為音樂:

籜解霜風實結成,一枚入口異香生。
脆如小芑齏才斷,嚼出宮商角徵聲。

檳榔又不是口琴,說它能嚼出音樂委實是詩的誇飾。黃逢昶有一首詩描寫早年臺中婦女喜嚼檳榔:「檳榔何與美人妝?黑齒猶增皓齒光。一望色如香草碧,隔窗遙指是吳娘。」

常嚼檳榔牙齒會變黑,頗礙觀瞻,當時的審美觀異於當前,竟以黑齒為美,就像劉家謀一首詩所詠「黑齒偏云助艷姿」。劉家謀《海音詩》是一部企劃性創作,凡百首七絕,無詩題,詩末皆加註,以詩證事,引註證詩,那些註對臺灣的政治、社會、文化的觀察和描寫都頗具價值,那首詩的註釋如此洞察:

婦女以黑齒為妍,多取檳榔和孩兒茶嚼之。按《彰化縣志》番俗考:「男女以澀草或芭蕉花擦齒,令黑。」蓋本之番俗也。

清康熙年間(一七○五),孫元衡來臺任臺灣府海防捕盜同知,其詩作深刻反映臺灣風俗民情,藝術性高,連橫盛贊他的作品:「健筆凌空,蜚聲海上,足為臺灣生色」。孫元衡是安徽桐城人,大概來臺灣後才嚐到檳榔,〈食檳榔有感〉云:「扶留籐脆香能久,古賁灰勻色更嬌。人到稱翁休更食,衰顏無處著紅潮。」詩裡感嘆年老色衰,食檳榔之後,連臉紅的生理反應也無了。清嘉慶年間楊桂森擔任彰化知縣,他的詩〈紅潮登頰醉檳榔〉就是描這種生理反應:

「陡覺溫顏流汗雨,真教鐵面亦春風。頰端渾認餐霞赤,潮勢憑看吐沫紅。渴斛未容茶社解,醉鄉不藉酒兵攻」

除了日常嚼食,從前臺灣人也常用來待客,送禮;貴客來訪,適時奉上檳榔,很能表示敬意和熱情。檳榔原產於馬來西亞,名稱源自馬來語pinang,別名包括:賓門、仁頻、仁榔、洗瘴丹、仙瘴丹、螺果等等,賓、郎,都是稱呼貴客。嵇含《南方草木狀》載:「交廣人凡貴勝族客,必先呈此果。若邂逅不設,用相嫌恨。則檳榔名義,蓋取於此。」清乾隆年間,張湄派任為巡臺御史,期間頗多吟詠風物之作,〈檳榔〉一詩敘述化解糾紛之妙用:「睚眦小忿久難忘,牙角頻爭雀鼠傷。一抹腮紅還舊好,解紛惟有送檳榔。」

詩後附註釋:「臺地閭里詬誶,輒易搆訟,親到其家送檳榔,數口即可消怨釋忿」。可見檳榔關係到社交酬酢,大家一起吃檳榔,和一起喝酒相同,嚼到臉紅耳赤時能有效弭平怨氣。他另一首〈棗子檳榔〉極言檳榔味道非常迷人:「丹頰無端生酒暈朱唇那復吐脂香。饑餐飽嚼日百顆,傾盡蠻州金錯囊。」不僅臺灣,檳榔自古即是中國東南沿海各省居民迎賓敬客、款待親朋的佳果。此外,海南、越南、菲律賓、馬來西亞、印度均有嚼食檳榔的風俗。

當時臺灣人嚼食檳榔相當普遍,范咸在張湄之後也擔任過巡臺御史,雖僅兩年就罷職,在臺期間也不免要吃檳榔,贊道:「南海嗜賓門,初嘗面覺溫。苦饑如中酒,得飽勝朝餐。種必連椰子,功寧比稻孫。瘴鄉能已疾,留得口脂痕。」

早期臺灣還被視為瘴癘之鄉,咸信嚼食檳榔能助消化,具藥效。施鈺詩詠:「瀛壖自昔稱多瘴,佳實功宜補藥方」。檳榔的品種不少,鳳山人氏陳斗南偏愛蕭籠雞心:「臺灣檳榔何最美,蕭籠雞心稱無比」。

海南島的檳榔較碩大,即蘇東坡當年所嚼,蘇東坡〈食檳榔〉描述檳榔作為呈客上品,嚼檳榔之形狀,對身體的影響:

風欺紫鳳卵,雨暗蒼龍乳。
裂包一墮地,還以皮自煮。
北客初未諳,勤食俗難阻。
中虛畏泄氣,始嚼或半吐。
吸津得微甘,著齒隨亦苦。
面目太嚴冷,滋味絕媚嫵。
誅彭勳可策,推轂勇宜賈。
瘴風作堅頑,導利時有補。
藥儲固可爾,果錄詎用許。
先生失膏粱,便腹委敗鼓。
日啖過一粒,腸胃為所侮。

無論任一品種,嚼檳榔總會面紅耳赤,心跳加速,像灌了黃湯,接近軟毒品,可能是那種迷醉功能,竟帶著調情效果。《紅樓夢》六十四回敘述賈璉貪圖尤二姐美色,借口回家取銀子,鑽進寧府勾引二姐,又不敢造次動手動腳,便搭訕著:「『檳榔荷包也忘記了帶了來,妹妹有檳榔,賞我一口吃。』二姐道:『檳榔倒有,就只是我的檳榔從來不給人吃。』賈璉便笑著欲近身來拿。二姐怕人看見不雅,便連忙一笑,撂了過來。賈璉接在手中,都倒了出來,揀了半塊吃剩下的撂在口中吃了」。

此物原是重要的中藥,大概是味道強烈,前人用檳榔煎液有驅蟲作用,對絛蟲、蛔蟲、蟯蟲、薑片蟲、血吸蟲等皆有作用;相傳還能抗憂鬱,乃歷代醫家治病的藥果。李時珍在《本草綱目》說明了它的性味功能,又補充:

嶺南人以檳榔代茶禦瘴,其功有四:一曰醒能使之醉,蓋食之久,則醺然頰赤,若飲酒然,蘇東坡所謂『經潮登頰醉檳榔』也。二曰醉能使之醒,蓋酒後嚼之,則寬氣下痰,餘酲頓解,朱晦庵所謂『檳榔收得為祛痰』也。三曰飢能使之飽。四曰他以使之饑。蓋空腹食之,則充然氣盛如飽;飽後食之,則飲食快然易消。又且賦性疏通而不泄氣,稟味嚴正而更有餘甘,有是德故有是功也。

世間好物多如雙面刃,再好的東西吃多了也不好,國際癌症研究署(IARC)確定檳榔為「第一類致癌物」。嚼檳榔最為人詬病的形象大概是吐紅沫,這種吃法自古即然,李時珍:「檳榔生食,必以扶留藤、古賁灰為使,相合嚼之,吐去紅水一口,乃滑美不澀,下氣消食。」

華人吃檳榔,吐紅沫,性質跟大聯盟職棒球員嚼菸草(dipping)很像,每次看大聯盟,球員總是鼓起面頰嚼著煙草。從前王建民還效力紐約洋基隊時我常看大聯盟賽事,艾力士·羅德里奎茲(Alex Rodriguez)出場時嘴巴都嚼著煙草,試揮幾下球棒,瞪著波士頓紅襪隊的王牌投手,吐出大量的唾液煙草汁,帶著挑釁、對決的況味,那帥勁充滿了力量,酷到極點。

煙草也屬第一類致癌物,和檳榔一樣嚼食後都會發熱,出汗,精神亢奮,皆直接影響中樞神經:提神,微醺感,反應變靈敏,生津的快感,興奮感,吞嚥汁液時升起一股熱流。二十幾年前去紐約演講,在皇后區法拉盛,時差令我疲憊不堪,主辦單位見我頻打哈欠,立刻去超市買了檳榔給我嚼。那檳榔經過長途運輸,已經略顯乾枯,我倒寧願嚼一點煙草。

古人認為「多食檳榔,令人破氣」。現代醫學證實,檳榔果實含多酚類化合物、檳榔素、檳榔鹼,會影響人體內的大腦、交感神經及副交感神經作用,提高警覺度,上升腎上腺素濃度。經驗令我覺得嚼檳榔很容易成癮,但不知它的成癮機轉?上癮之後,戒除甚難。我曾在新好茶部落拜訪一位年逾百歲的老婆婆,她已經沒有牙齒咀嚼了,邊織布邊講話邊用小木杵搗著缽裡的檳榔,研磨成泥再送進嘴裡吞食。

世界衛生組織證實:菁仔中的檳榔素、檳榔鹼具潛在致癌性,常食會危害健康;檳榔所添加的石灰堪稱助癌劑,會破壞口腔黏膜的表皮細胞,導致細胞增生變異;這些因素都會造成口腔癌。臺灣人嚼檳榔的習慣是加紅灰,若合併吸菸、喝酒,更容易引起口腔癌、咽喉癌和食道癌。

檳榔樹相當高大,引莖直上,柱子般不生枝葉。現代詩人以紀弦最愛檳榔樹了,不但詩集多以檳榔樹為名,也自喻為檳榔樹,可能是他長得又高又瘦:

「高高的檳榔樹。/如此單純而又神秘的檳榔樹。/和我同類的檳榔樹。/搖曳著的檳榔樹。/沉思著的檳榔樹。/使這海島的黃昏富於情調了的檳榔樹。」

雖然長得高大,卻根淺,抓不住土壤,無法護土又遇強風摧折,在紀弦筆下轉喻為人的崇高品格:

「懷著征服的意念的大颱風/所加於你的虐待是攔腰截斷;/而那些懂得如何低首的花枝/依然招展在風後的麗日下。」

抓地力弱,水土保持差,導致土壤崩蝕、地下水水位迅速下降,大面積種植在造成土地深層風化,每逢大雨沖蝕,山坡地極易造成土石流災難。我有時行走山區,見滿山檳榔,觸目驚心,據說檳榔已取代茶、蔬菜,成為臺灣第二大農作物,每年山坡地因檳榔園流失的砂土約五至二十公噸,沿海地層下陷、地下水源枯竭,果然如此,則檳榔又堪稱臺灣環保之癌。

種植檳榔的利潤優厚,經濟效益帶動七○年代「檳榔西施」滿滿是,這是臺灣特有的行業,妙齡女子穿著暴露在公路旁賣檳榔,薄紗露毛,顫乳搖臀,引男顧客遐思。全臺的檳榔攤超過三萬家,和牛肉麵店家一樣多,櫥窗,紅唇,展現了女體行銷,糾結著食慾,色慾,偷窺和買賣的風情,展現另一種生猛有力的臺客文化。

剛到學校任教時開一門「報導文學」課,有學生的期末報告作檳榔西施,他的結論是中央路出來右轉,大約走六百米,左邊那攤最漂亮。我幾度動念想去偷看這位「全臺灣最漂亮的檳榔西施」,可惜忙得忘記了,如今多年過去,成為懸念。檳榔的生物鹼能提神,心跳加速;檳榔西施令男人產生生物學反應,心律不整。

剛出土的檳榔筍亦美,外觀似箭竹筍,風味甚美,臺灣人在三四月間採食,連一天到晚想回中原的胡承珙也贊嘆,「青子和灰曾代茗,白肪包籜腹中蔬。蠻鄉風味新奇劇,坡老徒誇食木魚。」檳榔筍美,花也美。

檳榔花奇特,花序分支中開著兩種不同的花,稻穗般,小而量多,沒有花柄,緊貼分枝上部生長的是雄花,而著生於花序軸或分枝基部的是雌花;不凋謝,不掉落,花萼和花瓣宿存,變成卵圓形的果實。每年二次開花。清炒、涼拌都很好吃,我常吃木柵「野山土雞園」清炒檳榔花;也愛吃點水樓一道小菜「塔香半天花」,半天花即檳榔花,用九層塔涼拌,鮮嫩爽脆,有一種清涼的氣息纏綿在口腔,在心裡。

最近一次嚼檳榔是帶兩個女兒去日月潭作「療傷之旅」,好山好水確實撫慰了我們父女。駕車回程睏得要命,在公路邊買了一包檳榔,一粒入嘴,立刻精神起來,頭腦忽然清醒了。

我知道吃檳榔過量會產生中毒反應,它迷惑人,卻極具危險,像不正常的親密關係,像禁忌的遊戲,嚼多了會有墮落感,罪惡感,越陷越深。可它那麼清香,那麼容易上癮。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二魚文化《蔬果歲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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