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專文:印度萬花筒

2016-05-28 0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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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印度,沒有什麼事是說得準的;旅人必須隨時準備面對驚奇——不一定是驚喜。(取自網路)

在印度,沒有什麼事是說得準的;旅人必須隨時準備面對驚奇——不一定是驚喜。(取自網路)

記得許多年前有個英國朋友對我說過:「我和妻子每次去印度,快離開的時候都賭咒發誓再也不去了!奇怪的是,過了些時候我們就會很想要再去。」我當時還不曾去過印度,聽了覺得難以理解;但是自從十三年前那次短暫匆忙的印度行之後,我就一直籌劃著再去印度,而且要是一次時間和路程都比較從容的行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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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短暫的印度之旅讓我念念難忘的是色彩、 建築、歷史、氣味,和舒緩的時間……當然還有人,形形色色的人,那一切交織的繽紛斑斕如千百張流動的幻麗織錦,離開越久越想念,越想再回去體會。

十三年過去了,其間幾度因為有事而改變計劃,甚至有兩回連機票都買好、行程都訂出來而臨時取消的。到了終於成行之際,我想起那位英國朋友的話。

我很喜歡那本關於印度的英國小說的書名:「A Passage to  India」——不僅只是印度之「旅」,還有一種延續通往的意味。我用來作為這趟印度之旅的代號。

印度之旅絕非一般輕鬆的旅遊。上路之前我就作好了心理準備:在印度,沒有什麼事是說得準的;旅人必須隨時準備面對驚奇——不一定是驚喜。

第一關:申請簽證

想去印度,第一步當然是申請簽證。打這第一個交道就嘗到印度驚奇的下馬威。

印度旅行簽證只能上網申請,也只能在網上填寫,然後打印出來掛號寄去他們的代理機構(或者親自送上他們的使領館,如果你有幸住在有印度衙門的城市)。 原以為替我們安排行程的旅行社可以代辦,就像到世上其他需要簽證的國家一樣;不料印度旅行社寧可不賺費用﹐也不肯效勞。後來才知道,那種麻煩絕對不值得幾十美元的代辦費。

我打起精神上網填表,發現除了姓名住址幾項非常個人的項目之外,絕大多數的問題必須選用他們提供的選擇點擊回答。申請表其實就是身家調查,查三代,除了父母還要交待祖父母,特別要問三代裡有沒有巴基斯坦人。戰戰兢兢填完第一頁,卻在要翻到第二頁之際就被踢出網站,只好從頭來起把第一頁再填一次,又再被踢出,如是者一而再再而三,像薛西弗斯一樣一次次推石頭上山又滾回原地,脆弱的人在這裡就放棄了。

天才的軟體設計師大概也料到會有這個問題,一上來先給你一個號碼,說是萬一被踢出去可以循號碼回到填好的第一頁。可惜就算有號碼還是回不去,還是得重新開始 。後來才知道問題出在我的電腦是蘋果麥客,可是他們又不聲明不吃蘋果,幸虧在我正要放棄的關頭,我的好友(也是未來的旅伴)指點我換用PC才竟全功。

千辛萬苦來到第二頁,填寫職業欄,也是不能自己填,要勾選他們提供的幾十個職業。如果你的職業不平常,不在他們選擇範圍內,大概就沒有福份去印度了。職業照英文字母排名,我的職業「作者」writer排在太後面,我懶得走那麼遠,一看到「家庭主婦」housewife,想說這也可以吧,就勾選了「家庭主婦」。不料一按「家庭主婦」就出現許多需要另外回答的問題:丈夫的姓名?職業?收入?父親的姓名?職業?收入?意思是一個家庭婦女怎能養活自己,更不可能去印度旅遊,所以需要填寫是誰養妳,並且需要證明那個男人養得起妳。我更懶得理會,只好往下找到「writer」按下去,誰知這下更不得了:需要另填一份宣誓書,鎮重發誓本人不是記者,保證自己到印度不拍電影、不作報導。(不知我現在寫的算不算報導?)

戰戰兢兢填寫完畢,總算大功告成,估計花掉的時間足夠飛去印度了。真像是要到天竺取經,先要做足磨難的準備功夫。

印度簽證申請程序相當繁雜,必須上網詳填個人資訊,截圖僅是必填項目的「其中一頁」。(印度—台北協會網站)
印度簽證申請程序相當繁雜,必須上網詳填個人資訊,截圖僅是必填項目的「其中一頁」。(印度—台北協會網站)

第一道大門

這次我們從「印度的大門」孟買入境。可能是由於多年前印度作為歐亞之間中轉站的緣故,印度機場的國際航班都是午夜之後到達。這麼大的「印度之門」孟買機場,出飛機居然沒有天橋,而要拎著手提行李步下顫危危的扶梯。好不容易取到托運行李,竟還要排長龍再通過一道X光檢查才能帶著行李出去。這兩大下馬威對疲倦到崩潰邊緣的旅客,真是壓死駱駝的最後兩根稻草。我們住的雖是離機場最近的「轉機旅店」,還是折騰到凌晨三點才睡下。

關於印度機場,我們再來搭乘國內航班時才發現一個很可怕的規定,就是「憑票入場」——現在大家上網訂購電子票﹐沒有人手持紙張機票了,旅客都是進了機場直接到櫃檯或自助機器,用身份證件取得登機證即可……可是印度不行。在機場大門口就有警衛要看購票證明,檢查身分證,二者對照無誤,才准許進入機場。幸好我們備有一份打印出來的機票訂位單,否則就根本進不了機場上不了飛機,想想都要出一身冷汗。那麼臨時到機場才買票的人豈不是也不得其門而入?在印度常會出現起死回生的通融辦法,我就懶得過問了。

次日我們有一個上午的時間逛孟買。城裡當然不乏漂亮的英式混合印度風格的建築,同時從公路邊就可以俯視貧民窟的屋頂。而隔著公路不遠,就是印度第一富豪的宅邸——樓高二十七層,據說樓裡有六層是停車場,三個直升機坪,以及不計其數的游泳池 。從建築外觀上看,這棟超級豪宅更像是棟公寓大樓,而不是個四口人的住家(至於僕從有幾百名就不得而知了);形狀除了幾個凸出的陽台之外,跟一般的公寓大樓沒有兩樣,看不出有任何建築學上的創意與美感。

從這棟全世界最昂貴的私人住宅大樓上,想必可以清楚望見全世界最大的貧民窟。印度的貧富懸殊對比如此強烈,換成別的國家恐怕早就鬧革命了,印度卻安然無事——就算有事也是宗教衝突,不是階級鬥爭。「階級」早就存在種姓制度裡,生下來是哪個階級永世難以翻身,「賤民」們可能覺得革命也沒用,就認命等待來世吧。

印度的街頭風景特別有意思,因為平民百姓的生活就在路旁——吃喝乞討,理髮方便,討生活和過日子都在馬路邊公眾領域進行。或蹲或站無所事事的閒人很多,他們倒也不是完全遊手好閒,眼看一輛車拋錨了,立馬出現四五個人一起,一二三推到路邊去。

我所到過的城市沒有不希望減少噪音的,除非必要別按喇叭,是文明的表現。印度卻鼓勵司機按喇叭,跟在大車卡車貨車後面,看到車尾幾乎都不例外的漆上「horn please」(請按喇叭)字樣,本來就擁擠不堪的街道其熱鬧可想而知。

隨地而坐的行者。(印刻提供)
隨地而坐的行者。(印刻提供)

咖哩和馬薩拉茶

上路之前跟一位朋友一道吃飯,他好心叮嚀:「多吃點,到印度就沒得好吃的了!」這位朋友並未到過印度,是從耳聞傳說得到這樣的印象。我卻並不在意:旅行就是要嘗試體驗當地的生活,而飲食是最主要的一項;好不好吃是各人口味,只要吃下去不生病,越「本土」越好。

朋友倒是說對了一半:首先,在印度很少看到新鮮蔬菜的料理,而肉類的選擇不多,做法也缺少變化。其次,在印度喝不到好酒——印度飲酒不普遍,有些邦甚至根本禁酒,還有些地方法定飲酒年齡晚到三十歲;公眾媒體不准許酒精飲料的廣告,很多外國遊客不涉足的餐館根本不賣酒。

印度人多為素食,吃葷的人也幾乎都不碰豬肉;而牛是印度教的聖物當然不能吃,於是到處可見踱步覓食的聖牛,因為沒有人餵養而瘦得皮包骨。據說有非印度教的人,半夜偷偷捕殺牛隻,賤價販賣地下牛肉給非印度教的窮人吃——餓死事大啊。吃鴨子是聞所未聞,更別說其他的山珍野味了。所以在印度要「開葷」最常見的就是雞,我們從南到北自西往東,一路的葷食都是印度特色的泥爐烤雞(Tandoori chicken)。

還好印度米飯不錯,我們的晚餐多半是泥爐烤雞配飯,佐以印度唯一的Kingfisher啤酒。想吃蔬菜?菜單上都有「混合蔬菜」,端上來是泥醬般的東西,已看不出菜的原形或原色,只好用印度餅包著吃——至少印度麵餅我知道是什麼做的。

從前以為「咖喱」就是一種印度食物香料,後來才知道「咖喱」只是一個通稱,內容非常複雜,稍加變化就是不同的咖喱;但不能缺少的主要素材有丁香、芥菜籽、小茴香、薑黃、紅辣椒粉等等。我先入為主吃慣了日本風味的咖喱,偏甜且僅微辣;待吃到正宗的印度咖喱,相比之下日本咖喱像清酒而印度咖喱像烈酒。

印度最好喝的是加了特殊香料的奶茶——「馬薩拉茶」。Masala這個字就意為香料,紅茶葉裡摻有八角、肉桂、荳蔻、胡椒、生薑、月桂葉,但不掩茶香,再加糖加奶,簡直會喝上癮。

熱得實在受不了時還是想喝點涼的﹐卻又不敢喝水,只好喝平常不碰的瓶裝可樂。但隨即聽說印度可樂也不保險,很可能是回收瓶裝的「國產」可樂,所以最安全的還是回頭喝滾燙的熱茶,而且最好是裝在「一次性」的粘土杯裡。照理說印度的「回收」是全世界做得最徹底的,貧民窟的小孩都靠從垃圾場尋「寶」過活,怎麼會有像小土杯這樣用一次即丟的東西?原來這是一種用粘土捏製、稍作烘烤的極粗糙的小杯,用完一次之後就摔碎再揉製。據說原先是印度種姓制度下的產物:「賤民」用過的杯具即使經過清洗,其他階層的人還是不能用(頗像《紅樓夢》裡,劉姥姥喝過的茶杯妙玉就預備砸掉),於是最廉價的「一次性」土杯就被廣泛使用了,不僅解決階級問題還提供了衛生條件。注入這種杯裡的奶茶不免帶點泥土,也算別具風味的「加料」吧!別忘了香料還有殺菌消毒之效,作為一個小心翼翼的旅人,吃起加了香料的飲食似乎也感到放心一點。

當年歐人東來,香料是最大的吸引之一。印度的香料就和他們的顏料一樣,五光十色,令人目眩神迷。走過路邊的香料攤,視覺嗅覺甚至味覺聽覺都活絡了起來,那是感官華麗的饗宴。

千年洞窟

從孟買入境,為的就是容易飛往下一站,不算太遠的奧蘭加巴德。從那裡乘車只要兩小時,就可以到我們此行的第一個重點。

奧蘭加巴德是個連三線都算不上的城市,機場竟然美侖美奐,出機也有天橋—— 印度真是永遠充滿驚奇。到奧蘭加巴德,就是為了看德干高原上的阿旃陀和埃洛拉兩座石窟群。

阿旃陀佛教石窟最早建於公元前二世紀,公元五至六世紀的笈多王朝是阿旃陀最輝煌豐美的歲月,那段時期的壁畫和雕塑成了佛教藝術的經典,對後來中日韓的佛教藝術影響之深遠,敦煌和奈良都是最美好的例證。阿旃陀共有二十九座石窟,沿著河谷彎曲的峭壁開鑿,成為月牙形分佈;其中五座是寺廟,廿四座則為僧院。寺廟大殿高聳恢宏,幾乎有歐洲大教堂穹頂大殿的氣勢。在幽暗的石窟裡,憑藉一縷微光,壁上柱上樑上和天頂上的菩薩天女甚至花草走獸,那種鮮活豐美是古印度的,卻又那般熟悉親切,聯想到的不僅是敦煌莫高窟、京都法隆寺,甚至還有新疆沙漠裡的千佛洞、絲路殘跡小佛寺……那些壁上的色彩、身段、姿態、形貌,穿越迢遙的時空彼此呼喚接引,匯成了一條從未間斷的藝術長河。

阿旃陀佛教石窟壁畫和雕塑成了佛教藝術的經典。(印刻提供)
阿旃陀佛教石窟壁畫和雕塑成了佛教藝術的經典。(印刻提供)

埃洛拉的三十四座石窟也是開鑿在高崖山壁上,以新月形綿延兩公里。面對埃洛拉的石窟建築,我必須一再提醒自己:這些是「減」出來的,不是「加」上去的。尤其最壯觀的十六號洞窟——全世界最大的石刻神殿凱伊拉薩(Kailasa),僅到此一處就可算是不虛此行了。這是一座從山頂上往下挖掘的建築群,包括巨柱、塔樓、大型群雕和數不清的浮雕,全是「挖」出來的——把半座山掏得半空,沒有掏空的部分就是這些建築:繁複多層的塔樓、以象群圍繞氣勢磅薄的「戰車」巨雕、佛塔廟宇上下左右不計其數的立雕浮雕半浮雕……最後連頂都挖掉一大半,讓這壯麗景觀展現在藍天烈日下。光是這一個「洞天」的工程就總共用了一百五十年到兩百年的時間;被挖掉的、運出去的石頭,有二十萬噸 。

阿旃陀的壁畫浮雕和埃洛拉的大神殿都堪稱人間奇蹟:窮數百年的時間和難以計數的人力,把山崖從上到下、從外到裡,鑿出亭台樓閣、藝術精品。而在A Passage to India書中也提到類似的洞窟,描述的卻是洞中的神秘氣息,是全書故事最富張力的重要場景。那個洞窟的原型在印度東北方,而阿旃陀和埃洛拉在中部德干高原上,論氣魄、精美和歷史價值,都遠非其他洞窟可比。

奧蘭加巴德還有座山寨泰姬陵,竟是那位建泰姬陵的國王沙加汗的兒子建的,「山寨」極了也摳門極了,連前面的倒影池都捨不得放水。去參觀他那像奶油蛋糕的陵寢,從一進門每個人都伸手要錢,講解員在講解之前和之後理直氣壯的要了兩次,他說因為他是個盲人。

我們住在埃洛拉附近的一家小客棧,是同行的友人在網上找到的,沒有評星級,但住過的訪客留言都讚好。去到一看果然滿意:占地很大,庭院空曠,可以遠眺埃洛拉洞窟的山崖;客房都是獨立小屋,到晚上幽靜得不聞人聲,在印度實在少見。搖頭晃腦的經理非常隨和,我們要求在院子裡用餐,他就讓小弟專程送到。

跑了幾個城市,住了幾處美國招牌的連鎖酒店,發現美國最平民化的幾家連鎖汽車旅店,到印度搖身一變都成了五星級高檔酒店集團。當然,印度酒店的星級標準,比在歐美一般要扣一顆到一顆半。

瓦納那西的聖河

印度恆河在瓦納那西那一段最神聖,印度教徒相信死在那裡靈魂可以昇天,所以一年到頭來自全印度的信眾多到不可勝數;加上湊熱鬧的遊客,整個是全年無休的嘉年華。河邊通宵達旦的大拜拜人山人海,陸上河上都擠滿人——不止是活人,死人也有,而且可能更重要。全印度的人都想來這裡,最好是死在這裡,所以恆河邊上的各個等級的客棧特多,甚至有外國人開的;住不起客棧的也有辦法:河邊有一溜帳篷,鋪位出租。

印度人相信,將骨灰撒進恆河裡,逝者的靈魂可以升天。(印刻提供)
印度人相信,將骨灰撒進恆河裡,逝者的靈魂可以升天。(印刻提供)

總的來說,是印度信眾在陸地上,外國遊客在河船上。本以為這天如此大爆滿為的是特別節日,一問原來天天如此,若是特別節日就更多人了。簡直不能想像,在現在這種人山人海的場景裡再加上一倍人會是何等情狀,只慶幸自己沒有碰上慶典節日。

我們到的第一晚就去遊河,去河邊要先走過一條長長的夜市街,吃喝穿用的店鋪和攤販應有盡有。一個推著堆滿垃圾的板車的年輕瘦小的男子,一邊吃力地蹣跚而行,一邊快樂地大聲哼歌。我先是感到有點意外,隨即想他當然快樂 ——他就住在全印度人畢生都想來的聖地,離他們的西方樂土最近的地方呀。

往河邊的路上簡直水泄不通,我們在小販、遊客、香客、修行人、船夫中間穿行,很快就被節慶的氣氛感染,覺得自己成了這些人裡的一分子了。說時遲那時快,女友冷不防被人在眉心抹了一道胭脂紅,待她驀然回首要向那個為她點上喜慶祈福硃砂(bindi)的人道謝,那人早已在人叢中不知去向了。

河邊有許多賣祈福蠟燭的小販﹐我和女友買了好幾盞。祈福蠟燭嵌在一朵小花座中,點燃了,放進恆河水上,心中為遠方關愛的人默禱。在暮色或晨靄籠罩的河上我都放了好幾盞,注視那小小的火焰在水上漂遠,直到看不見。我為遙遠的人祈福,而近旁這些貧窮的小販和作粗活的人呢?前來的信眾就是為他們帶來衣食的人,是更實際的祈福吧。

次日清晨再去恆河,注意到有不少路邊攤販在賣一截一截的小樹枝,原來是他們用來作牙刷的「齒木」;還有最受歡迎的塑料水桶——來一趟瓦納那西不容易,舀一桶恆河水帶回家鄉去,是再好也沒有的紀念品和伴手禮了。奶茶攤也火光熊熊,用一回即丟的小土杯碎片已經疊了一堆。回來走小巷訪茶,只堪容兩人擦肩而過的巷子裡堵著一頭瘦伶伶的聖牛——怎麼辦?從牠前面擠過去還是後面?兩頭都有某種危險的可能,令我頗猶豫了一陣,最後還是屏住呼吸從後面火速穿越。

同樣的恆河畔,清晨時分跟夜晚載歌載舞的熱鬧狂歡氣氛完全不同,大概是因為那些安靜而虔誠的朝聖者吧——清晨來沐浴的朝聖者,男人多半半裸,有的甚至全裸、遍身塗了白粉的,就是耆那教苦修者;女人當然還是穿著紗麗,沒有露體的。他們大半身站在水裡,潑水洗頭臉上身,然後蹲下去浸泡全身,有的一而再、再而三地浸水,原來除了自己沐浴在恆河水中,每次浸水是代沒有能來的親友祈福。不遠處三個胖太太穿著顏色鮮艷的紗麗(紗麗幾乎沒有顏色不鮮艷的),手拉手,笑嘻嘻,動作整齊一致的蹲下站起、站起蹲下,一次又一次……她們的親友真多啊!

從船上看水畔的火光,就知道那裡有一場葬禮在舉行:在幾處特定的臨水台階上,幾個人抬著鮮花掩蓋的、裹了白布的遺體擔架,在恆河水裡浸了浸,將上面的鮮花取下,隨即抬去近旁的空地上焚化。骨灰就順手灑到恆河裡。他們相信,這樣逝者的靈魂就可以升天了。

我想到盛在那些塑料水桶裡作為伴手禮的恆河水,裡面的成分真是複雜到不可言說……但「聖潔」的意義是絕對不能從世俗的表象來計較的。也許恆河偉大的原因之一,就是如此兼容並蓄吧。

瓦納那西近旁有鹿野苑(Sarnath),是釋迦牟尼成佛後第一次講經的聖地。公元四到六世紀笈多王朝時代,鹿野苑是當時印度宗教與文化中心,玄奘法師目睹過這裡的繁榮盛況。而今在這佛教的發祥地,印度佛教徒卻只剩下全國人口的百分之五了。昔日的建築都不存在了,遺址已成廢墟,供人憑弔,但維持得非常整潔。除了少數遊客,還是有不少前來朝聖的佛教徒,看來都來自東南亞佛教國家,圍坐讀經唸誦。

鹿也是有的,在炎熱的園子裡懶洋洋的踱步。近旁有婦人賣給我餵鹿的胡蘿蔔,可是鹿兒對那些乾癟的胡蘿蔔條興趣不大,愛理不理的;比起奈良東大寺會向遊客點頭鞠躬的馴鹿,這兒的鹿矜持多了。

鹿野苑裡的「園丁」。(印刻提供)
鹿野苑裡的「園丁」。(印刻提供)

卡朱拉侯的性愛神廟

絡繹不絕到卡朱拉侯(Khajuraho,我們的戲譯是「卡豬拉猴」) 的遊客們不為別的,都是衝著那有名的sex temples——性愛神廟的浮雕去的。

赭色砂岩建成的神廟高聳壯觀,分成東西南三處群組,每個群組都有大廟小廟,氣勢已是懾人。更驚人的是建築表面刻滿了繁複精美至極的人體浮雕,遠觀是美感,近看是性感,因為幾乎全是豐乳肥臀、充滿性挑逗的撩人裸體。然而再細看卻是喜感——多到不可勝數的肢體全在做那同一樁事,有異性也有同性,有人有獸還有集體多P,而且多半是不可思議的高難度性愛姿勢動作(號稱有八十多種不同的姿勢),看下來的感想是「開什麼玩笑,只有瑜珈大師才做得到」,滑稽之感油然而生。更何況雕鑿與造型雄渾精美,面對一座又一座如此懾人的藝術巨構,就想不到淫褻之事去了。

卡朱拉侯的性愛神廟建於一千年前,在當時具有宗教和性教育的意義和功用。(印刻提供)
卡朱拉侯的性愛神廟建於一千年前,在當時具有宗教和性教育的意義和功用。(印刻提供)

卡朱拉侯的性愛神廟建於一千年前,在當時具有宗教和性教育的意義和功用;之後數百年都被當地人密而不宣,直到十九世紀才被英國殖民者發現,公諸於世。從這些不忸怩不做作、率真到幾乎是諧趣的、呈現性愛美好的藝術傑作,可以想像一千年前的中世紀,當時的人對性的坦然健康的心態;對比今天印度對女性的壓迫、歧視和性暴力(新聞常報導新娘嫁妝不夠就被夫家活活燒死,或者遭到強暴的女孩被父兄當成家族之恥而打死等等),真覺得難以思議。至於全世界產量最大的「寶萊塢」電影,裡面的女星無不美豔絕倫,珠光寶氣能歌善舞,卻無助於對女性的實質保護,或者女性社會地位的提升。

仰著脖子看高處成百上千的雕塑,縱是精彩萬狀的性愛表演也會吃不消;扭回發痠的脖子回頭看到一座平台上,一位穿鮮艷橘色的印度男子在做徐緩的舞蹈動作,頗有幾分中國太極拳的味道,他自管自的慢慢做著,也不像是表演。我看了一會不得要領。一個穿著非常華麗的紗麗的女孩,十一二歲吧,走過來跟我用流利的英語打招呼,問我哪裡來的之類的問題,並要求合影。我很想問她:妳父母親怎麼會讓妳來看這樣的雕塑?當然不會這麼冒昧。然後她就跟著跳舞打拳的男子,以及近旁幾名男女老少緩步走開,還友善的頻頻回頭跟我搖手道別。我實在猜不出這群人是幹什麼的。印度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事物實在太多了。

卡朱拉侯神殿前的舞者。(印刻提供)
卡朱拉侯神殿前的舞者。(印刻提供)

「石階井」

二○○六年有一部美國電影The Fall,導演是印度裔的Tarsem Singh,故事情節是「說故事」——在洛杉磯的一個醫院病房裡,受傷住院的男演員對一個跌傷的小女孩說了一個又一個精彩奇詭的冒險故事,而電影拍出的故事場景也奇幻而魅麗。我看出許多地方是在印度拍攝的,其中有一場是在無數幾何圖形的石階上,穿著黑衣的兵士在白色的階梯上上下下奔走,視覺效果好到令我驚豔,當下就決定搜索這處神秘的地方——果然是在印度,叫做「石階井」(stepwell)。

「石階井」是印度特有的兼具實用和美學的工程,但是知道的人不多。若不是看了那部電影,也不會知道這樣一處奇妙的地方,我立刻將之列入旅行印度的必到之處。目前全印度保存下來的石階井只有五六處,我們看的這座叫Chand Baori,在拉加斯坦省Abhaneri鎮,離齋普爾不算很遠。

顧名思義,「石階井」是建有石階可以走下去的井。但印度的石階井壯觀無比,且因為層次井然而又繁複,而形成非常美麗的幾何圖形。石階是以六階為一組,幾十組成幾何圖形整齊重疊排列,四面環繞一個其大無比的露天「井」——這原本是藩王的夏宮,有游泳池大的「井」是為著積水取涼,又可作蓄水池用,高處還設有跳水板,可見當時還有水上運動表演助興。石階從地面建築的高度往下建,層層疊疊,所以無論井水多深多淺,水的高度在哪裡,都可以循石階走到水面取水。嚴整美麗的幾何圖形,充分顯示了古代印度人的數學頭腦。

為了看石階井,必須在附近一個小村落的帳篷裡過夜。沒有料到「帳篷」竟然跟旅館房間一樣,有水電、有供熱水淋浴的浴室、有床有桌椅。與我們這三人小團同時抵達的,還有一組十幾個美國人的大團;晚飯後店家安排了篝火晚會,請了一個樂團來跟大家載歌載舞。倦極睡下以後還隱約聽見鼓樂歌舞熱鬧到半夜。

第二天早上離開之前還有騎駱駝的節目:顫危危的坐在駝峰上,由牽駝人領著在村子裡蹓躂。從高大溫馴的駱駝背上,村落人家看得一清二楚,他們的日子顯然過得相當可以,可能正是拜觀光營地之賜吧。

印度的石階井壯觀無比,層次井然又繁複,形成美麗的幾何圖形。(印刻提供)
印度的石階井壯觀無比,層次井然又繁複,形成美麗的幾何圖形。(印刻提供)

 

導遊群像

美國的印度旅行社為我們一路安排了地陪,從小伙子到老大爺各個年齡層都有,清一色男性——在印度除了空服員,職場很少見女性,連服務行業也是。阿旃陀和埃洛拉的導遊又老又胖,走幾個台階就氣喘吁吁;但有幾十年的豐富導遊經驗,博聞廣識,而且英語極好。每到一處生動詳盡的解說完畢,就讓我們自行爬高下低;待我們精疲力竭出來之後,他已養精蓄銳再作補充說明回答疑問。這兩處洞窟是此行的精華重點,碰上好導遊是運氣。

齋普爾的導遊年紀還輕,喜歡跟我們聊家常。他告訴我們,他的太太是大學教育系畢業,卻不敢出去工作,因為要搭車到比較偏遠的小學去,一個年輕女子怕路上不安全。之前不久正是印度殘酷的輪暴案接二連三發生,相信他沒有過慮。這個世上第二人口大國,卻至少有一半的勞動力是形同虛置的,這是何等的浪費!

最無釐頭的是歐恰的導遊。若不是為著乘火車,我們是不會到歐恰這個地方的。歐恰城堡雖然當年建造時也很壯觀美麗,可是當地大概相當窮困,城堡年久失修,可觀性不大。看藩王和后妃家徒四壁的寢宮,浴廁是地上一個坑洞,不禁失笑。地陪是個過度熱忱的小個子男人,每到一個廳房樓閣,就要我們在戶外烈日下先聽他講解之後才准進去參觀。不幸他的英語口音重得實在難以聽懂,東張西望也被他叫住聽講,開溜更被叫回來,簡直想跟他求饒。

好不容易熬過那個下午,我們要乘火車去阿格拉,他得送我們上火車。印度火車當然不準時,這班車雖然外型可以進火車博物館但功能還行,只遲到四十分鐘。導遊盡責任的陪我們候車——在印度任何計畫之外的事都有可能發生,沒有他陪到平安上車是不行的。於是他東拉西扯的跟我聊天,到我開始適應他的口音、聽得懂他的英文時麻煩才來。他告訴我剛開過刀,花了一百萬盧比,欠下很多債,問我能不能幫助他去美國賺錢?我說恐怕沒辦法,他堅持說「我什麼工作都可以做,」然後信誓旦旦試圖說服我。為了不想他繼續糾纏,我取出「愛拍」做自己的事。他眼睛一亮,問我能不能回美國之後幫他買一個同樣的愛拍,或者迷你愛拍也可以,「以後會慢慢還妳錢。」我說這不好辦吧,而且你知道愛拍是什麼價錢嗎?他聽了之後想想,就要求我把這個愛拍打個折扣讓給他。我簡直啼笑皆非,只好半開玩笑的說:我的愛拍裡有很多珍貴的檔案,出讓價錢起碼加倍。他興致索然不再理會我,從此直到火車來,我總算耳根清淨。

我說過印度永遠充滿驚奇。見識過歐恰的導遊之後,我們開始對旅行社僱用的導遊素質產生疑慮,這時就出現了阿格拉的博士導遊,一位我走了世界許多地方也少見的人才。首先,他儀表堂堂,起碼一米九高,器宇軒昂,態度不卑不亢,英語流利非常。去到泰姬陵,一聽他開口解說,就發現他的學養見識不是一般導遊水平。泰姬陵我們都去過,丈夫還去過不止一次,但聽他解說竟還有未曾知道的知識。再談下去才知道他不僅是美國大學畢業,而且有博士學位,專攻古建築學。我們聽的非常愉快,但他並未喋喋不休,過一陣就會給我們一段悠閒安靜的時間,容我們靜靜體會泰姬陵優雅肅穆的美。他離去以後我們的司機才用尊敬的口吻說﹕他是一位婆羅門。那是印度種姓制度裡最高的一等,司機的口吻像在提及一位王子。

我第一次去泰姬陵的那名導遊也算能言善道,曾說過一句名言:「世界上只有兩種人:到過泰姬陵的,和沒有到過泰姬陵的。」我將這話說給這位「超級導遊」聽,連他都佩服。

我所到過的世界各地,來機場或車站接送的導遊,看到客人手忙腳亂對付箱籠行囊,都會很自然的伸手相幫,唯獨印度的導遊眼睜睜地看著我們跟行李掙扎,卻一根手指也不動。我正在氣不過,導遊解釋了:這是受僱腳夫的專職,他如果出手就是搶人生意斷人生路,以後別想再進車站大門。我們只好入境隨俗,僱了腳夫把行李交出去。明明可以省力拖的大皮箱,腳夫全扛在頭頂上,頭上三個、肩膀上掛一個、手上拎一個,就把三人的行李搞定了。

上一次和丈夫去印度,司機兼導遊是位沉默謙和的耆那教徒。幾天下來彼此熟了,他問了我一個私人問題:太太和先生是媒妁之言(arranged marriage)還是自由戀愛(love marriage)結婚的?我覺得他問的有意思,故意反問他:你猜呢?他毫不遲疑 :一定是媒妁之言。我問何以見得?他的回答很妙:先生和太太一路上都不吵架,只有媒妁之言的夫妻才這樣,對不對?我沒有回答他而只是大笑,他一定以為自己觀察入微,猜對了。

時間和耐心

印度的店主也是一景,全都能言善道,戲劇性十足。最難忘的是那位地毯店的老闆對我用詩一般的語言說:「把它帶回家去吧,讓它走進妳的記憶之巷……」我說我真的不想買,不要浪費你的時間了,他搖頭晃腦的說(印度人搖頭是肯定的表示,可別當作是拒絕):「沒關係的,我們印度人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和耐性。」

一家頗具規模的大理石店,包著頭巾、留著兜腮鬍鬚的錫克店主極具威儀,不像生意人倒像個政治人物;我們喝了幾杯奶茶、看了一大堆精美的鑲嵌大理石,卻一樣也沒買,他也只是矜持的微笑送客。

小首飾店主則委曲求全,信誓旦旦:「太太,這耳環若不是純銀的,妳可以把鞋丟到我臉上!」這可比賭咒罰誓了,在印度和中東,鞋子上臉可是莫大的羞辱。還有教我們穿紗麗的布店年輕伙計,有幾分羞澀又極其認真,把我和女友兩人一紅一藍仔細地包裹起來;不過我們後來都沒買,因為沒有了他我們可不會自己裹紗麗。出了店門我和女友都覺得有些抱歉,但想到當時店裡並沒有別的顧客,他們在店裡也沒別的事可作,把兩位女顧客包裹起來也算是打發時間吧。

在美國我們有位印度朋友,為兒子慶祝一周歲生日(這在印度家庭可是重大的日子),邀請了我們和兩家日本人、以及許多他們的印度親友,包下一家印度餐館舉行慶生晚宴。請帖上寫的時間是下午六點,我們六點七分到達,空洞洞的餐館裡,兩名員工正在佈置場地,看到我們彼此都以為走錯了地方。三分鐘後,兩家日本人到達。六點半,總算有一家印度人出現,但不是主人家。六點四十五分,主人夫婦抱著小壽星出現。七點半以後,其他的印度賓客陸續來到,自助餐才開始上菜。八點左右才是大部份賓客不慌不忙的蒞臨時段。

我後來發現:六點半到達的那家印度太太是唯一穿西式服裝、並且與我們以英語交談的;後來的印度女眷都穿著美麗的紗麗,只理會她們的同胞。宴會的主人來到西方國家也有幾年了,還是位科學家,我們原以為他的「西化」程度應該很深了;但經此一役,才驚覺自己對印度的認識還是不夠。那位地毯店老板對我說的名言「我們印度人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和耐心」,此時更顯現意義了 。

印度人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和耐心。(取自維基百科,Muhammad Mahdi Karim攝)
印度人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和耐心。(取自維基百科,Muhammad Mahdi Karim攝)

「印度治好了我的憂鬱症!」

我們三人一團,到每個地方都有旅行社安排好的車、司機和導遊,所以沒有什麼機會遇到其他遊客,尤其是同胞。只有從卡朱拉侯出來,乘車走小公路的途中,在一處英國殖民地時代的莊園午餐,那裡除了大餐廳還有室外喝茶的草坪、景觀甚佳的天台,用來作為旅遊團的歇腳處,才有機會遇見其他團和幾位說華語的同胞。

其中一位來自中國西南的中年女士,像是他鄉遇故知般的跟我聊上了。她告訴我:丈夫要跟她離婚,她因此患上了憂鬱症,決定出來旅行散心。自從來到印度,看見這許多的人過的是難以想像的貧窮日子,相比之下覺得自己婚姻不如意實在沒什麼大不了。她說:「妳看,我現在在笑,來印度之前有很長久的時間我已經不會笑了。印度治好了我的憂鬱症!」

我想到近幾十年來,西方人到東方探索哲學、宗教和性靈,到印度尋找人生的真諦,文學和電影不乏這類題材,不過都不及這位女士如此直截了當。作為百年殖民主的英國人,對印度情意結最難解,多少文學作品描述這顆「皇冠上的寶石」, 即使到今天仍然不能忘情,只是少了些那份居高臨下的殖民優越感吧。前年有一部極受歡迎的英國喜劇電影《金盞花大酒店》(The Best Exotic Marigold hotel),演的是幾個負擔不起退休後生計的英國老頭老太,決定搬去生活廉宜的印度居住,有限的老本夠他們在那裡度餘生。雖是喜劇,日暮途窮的大英帝國子民如此走完人生最後一段,還是未免淒涼。

當然,印度也在改變中,雖然步伐緩慢:十多年前來印度,齋蒲爾和德里之間的公路只有兩條線道,車輛隨心所欲靠左或靠右行駛,驚險的情狀讓我一路擔心無法活著回家。當時的公路上有從容漫步的大象、山羊、駱駝、孔雀、聖牛,路邊還有如假包換的眼鏡蛇;我一走近,地攤上的弄蛇人吹起長笛,蛇就從竹簍裡探起頭來。現在這條公路擴大了,動物少見了,雖然車輛更形擁擠,至少大貨車沒有衝著我迎面而來。觀光點果然還有蛇攤,攤主懶洋洋吹起幾個音,我走過去一看,竹簍裡文風不動的立著一條——塑料假蛇!

 

錫克廟

我們對印度人中那些包著頭巾的錫克人(Sikhs)很有興趣,在德里就專程參觀了錫克廟。其實所謂錫克人並非一個人種,而是指錫克教的信徒。在以印度教為主的印度,錫克教徒只有總人口的百分之二都不到,可是政府官員裡的比例竟高達五分之一;現在的總理辛格就是錫克人,Singh是錫克男性通用的姓。

記得從前上海人叫印度人「紅頭阿三」,這當然是帶有歧視意味的稱呼,而這「紅頭」的由來就是錫克人頭上包的頭巾,錫克男人不得剪髮剃鬚,頭髮一定要用長巾纏包起來。那時許多錫克人在上海租界做保安或門房的工作,中國人便以為印度人全都是這個打扮。

錫克教義相信眾生平等,所以反對種姓制度,也不歧視婦女。他們財力雄厚,寺廟多是金碧輝煌,而且慷慨佈施,為大眾提供食物和醫療,即使不是他們的教眾也不排斥。因為這個緣故,我對他們很有好感,希望多瞭解一些。

參觀錫克廟沒有嚴格的規矩,只需包上他們提供的橙色頭巾、脫掉鞋子,聽取簡單的解說之後就可以進入參觀。他們重視潔淨,園區一定有一口極大、極乾淨的水池。每天不知要提供多少人飲食的廚房大得像球場,也是非常乾淨敞亮,這在印度實在少見。婦女在裡面一邊工作一邊談笑,小孩子就在空曠的磨石子地上玩耍。有個男人在發放看起來像奶油酥餅似的東西,我好奇上前取了一塊吃下——這在印度其他地方是絕對不敢的。

錫克,還有帕西(Parsi,原為波斯拜火教移民到印度的後人),在印度的人口和宗教信仰上都是少數,卻是經濟實力強大的團體。帕西人以慈善捐助慷概著稱,而錫克的團結和對族人的福利照顧且兼及他人,在印度這個人口眾多的超大國家裡,是一股並不微小的正面力量。

龍與象

想跟印度人打交道,就算不去印度也有很多機會。在美國,通過電話提供電腦維修、訂票或查帳等服務的常是萬里外的印度人,口音不大好懂但態度一般不錯,知識也到位。我住在加州「矽谷」一帶,這裡印度人口眾多,我們有時還造訪印度雜貨店,買些地道的香料。矽谷的IC(集成電路)工業,I和C兩字母就被戲稱是代表「印度」和「中國」——沒有這兩大民族分別承擔電腦軟件和硬件的重任,很可能就沒有這裡的IC工業,甚至沒有矽谷這個地方了。

India和China這兩大至今存在的古文明,當然時時處處被比較著,彼此更難免有相互較量的意味。

印度的跨國英文電話客服中心。(取自維基百科)
印度的跨國英文電話客服中心。(取自維基百科)

我們在中國大陸和台灣旅行,已經視無遠弗屆的鐵路和正點的班車為理所當然,還有高速動車和高鐵;在印度也想體驗浪漫的火車之旅,卻發現全國的火車軌道寬窄不一,買票乘車都不簡單,誤點更是常事。可是周遭廿一世紀的印度人,似乎對許多上個世紀、甚至更久遠之前的現象,並沒有太多的焦慮。這個民族沒有把聰明才智放在科舉八股文上,卻極擅長抽象思考,據說「零」的觀念就是印度人發明的。也許因為如此,他們對時間的觀念也不大一樣,「我們印度人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和耐心」那句名言真是其來有自的。

印度是民主國家,官員民選,所以街頭各色各樣候選人的廣告牌特多。但很大比例的選民不識字,候選人的照片就很重要。我們在印度從南到北,街頭路邊甚至大小車輛上,無處不見一大群人頭照片,一問全是各色各樣選舉的候選人;有俊男美女,也有不少穿金戴銀像土豪或者黑道老大的人物,簡直令人眼花繚亂。我心想老百姓真的搞得清楚這些人嗎?住貧民窟的人和住豪宅的人一樣都有投票權,但這些照片裡的人有真的能為他們解決問題嗎?

語言文字不統一,也是這個大國的頭痛問題之一。雖說聯邦政府欽定印度語和英語,到了地方上還是要輔以第三種當地語文;而且憲法條款裡的法定語言有二十二種,更不用說成百上千的方言了。像泰戈爾的詩,多數就是以他的母語孟加拉語寫成的。雖然法律上否定了種姓階級制度,但實際上還普遍存在,導致的社會地位和性別不平等的問題,也反映在時常可見的社會新聞裡。

這個奇妙的國家,一方面可以放衛星爆核彈,前不久還送了太空船去繞火星;可同時卻發生一則鬧劇:一位印度教大師夢到北方邦某處宮殿地下藏有千噸黃金,報告給地方政府,政府還真的大動干戈去挖掘——當然是徒勞無功。中世紀與廿一世紀並存不悖,也正是印度迷人的文化和風情之處。

龍與象都在長遠的歷史長河中跋涉,有過無數顛躓卻從未湮沒。這兩大神獸如果互鬥,不免兩敗俱傷讓漁翁得利;若相輔相成,則豈止是矽谷的IC盛事而已!

二○一四歲首於美國加州史丹福

*本文選自印刻出版新書《那朵花,那座橋》,作者李黎本名鮑利黎,自台大歷史系畢業後即赴美留學,曾任編輯與教職,現居美國加州從事文學創作,作品曾獲《聯合報》短、中篇小說獎。

《那朵花,那座橋》,一個小城裡的一座橋,牽出許多其他地方、記憶和故事,從建築到電影藝術,從東方轉往西方,在敘說時,心,安在這。(印刻提供)
《那朵花,那座橋》,一個小城裡的一座橋,牽出許多其他地方、記憶和故事,從建築到電影藝術,從東方轉往西方,在敘說時,心,安在這。(印刻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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