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專文:情人的家

2016-05-30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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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堂角落裡有一架老式的手搖留聲機,上面還有一張黑色膠質唱片。這是房子裡唯一的一件器物,我可以想像他在這裡逗留時會用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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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可能曾經用這架留聲機聽唱片。(印刻提供)
「情人」可能曾經用這架留聲機聽唱片。(印刻提供)

在西貢——我總是不能習慣稱那裡為胡志明市——我住的酒店就在昔日稱為堤岸的地方,華人聚居的第五區。許多年以前,情人在這一帶有一間公寓。炎熱的下午,他帶她去到那裡,臥室的百葉窗關著,棉布窗簾放下來,房間裡很幽暗。街道上的喧囂——行人大聲說著中國話,木屐的腳步聲,電車的噪音,燒烤食物的氣味,灰塵味,茉莉花香⋯⋯全被攔在窗外。幾十年下來這一切似乎沒有多少改變。整個城市在百葉窗的木窗欞外面,他倆在房裡,探索彼此年輕的身體和靈魂,相愛,成為彼此的情人。她始終記得,她的情人皮膚細膩柔滑,身上有英國煙草、法國香水和中國絲綢的氣味。

離開她的情人回到法國時她十七歲。《情人》(L’Amant)這本書寫成、出版那年,她七十歲。同年她因這本書獲得法國最高的文學獎:龔古爾獎。在龔古爾獎加持之前,《情人》 出版六個星期就賣了二十五萬本;兩年裡,在法國的銷量就有一百五十萬冊。這本書在全世界有四十幾種文字的翻譯本——當然包括越南文。

在寫出這本書之前她已經是法國赫赫有名的作家。他也聽說她的名字了,知道她就是許多年以前在湄公河的渡輪上邂逅的小女孩。有一回在巴黎,他查到了她的電話號碼,鼓起勇氣打電話給她,說想聽聽她的聲音。他自己的聲音開始發抖。他告訴她:他始終是愛她的,他一生都無法停止愛她,他會永遠愛她直到他死去。聽到他的聲音和話語,已經走過長長人生的作家回到小女孩的歲月,在電話的那頭哭泣,哭了很久很久。

他們沒有再見面。

又過了許多年,就在《情人》改編成電影將要開拍時,她聽到他多年前的死訊。她放下手邊的編劇工作,提筆重寫《情人》,那就是一年後完成的《中國北方來的情人》。故事結尾跟《情人》一樣,還是他的電話⋯⋯還有,她的哭泣。她終於為這段愛情寫下了最後一個句點。

莒哈絲在書裡一再提到,她的情人來自中國北方——滿洲,撫順。我第一次讀到就覺得奇怪,懷疑十九世紀的東北人會移民到中南半島。我無從得知她是始終沒有弄清楚她的情人的祖籍呢,還是有意的把她的情人放到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和氛圍去。莒哈絲在一篇訪問裡說過:《情人》 裡的人物和處境都是真實的,甚至「沒有一個逗點是虛構的」。

但我發現了,而且非常肯定:情人的祖籍不是撫順,而是福建。講解員是這麼說的,當地人也都知道的。

情人的的父親黃錦順是第一代移民,在西貢做房地產生意致富,一八九五年建了這棟臨風面水的房子。「錦順」似乎是個閩粵慣用常見的名字。房宅大門匾額竟然就是「黃錦順」三個字——以自己的姓名為門匾實在不多見。大廳上的一對楹聯也嵌了他的名字:「錦心恢世業/順意紹箕裘」,洋溢著自滿自許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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