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VS董啟章:如果幹下那種事的是自己的孩子

2016-05-13 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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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5月21日鄭捷台北捷運隨機殺人事件。(美聯社)

2014年5月21日鄭捷台北捷運隨機殺人事件。(美聯社)

同為一九六七年生,台港兩位作家駱以寫、董啟章以一年書信往返,筆談創作途中風景,困頓常多於歡愉,彷如在各自的荒墟探險之夢中尋找出口又是自難自苦地更深入,並對這時代整體遭棄廢墟般的失重荒蕪感的持續總體檢。文中,「瘦」的是董,「肥」的是駱,不論肥瘦,他們以沈靜的文字,為彼此的孤獨療癒。

瘦:

這個題目何其悲傷,我想到托塔天王李靖,當他兒子犯下天條殺了龍王,他是要擎起神兵,將那犯天條的兒子擊斃,所以才有哪吒刮骨還父、剜肉還母─「人間身分的放棄」。其實我青少年時跟一群「壞朋友」鬼混,有次捲入一勒索事件,主要是對那時我的理解,我們勒索的那傢伙是個非常壞、欺善怕惡的爛咖。但這事被教官查到了,對方的父親是那年代,人事行政局的高官,來我們學校時擺著陣仗,我們學校總務主任、人事主任、教務主任排成一排恭敬迎接。這事讓我父親覺得非常羞恥,他讓我跪在祖先牌位前,說「我們駱家沒有你這個後代」,他一個月不和我說話,視而不見,等同斷絕父子關係。對他而言,打架、被學校退學,這些都是混帳事,他可以揍我,處罰的儀式後他可以原諒我,問題是「勒索」這麼可恥的行為(我哥們且把錢花了),那讓我父親無法在他相信、實踐的儒教義理價值,找到可以迴旋變幻、辯說的任何形式。那就是實實在在的惡,所以他的處置方式,是某個切面的托塔天王,「當我沒生你這孩子」。那在我青春期的印象是,我被「人間失格」了,那樣的我像哪吒一樣,父給予的「道德肉身」在這個層次上被收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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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藉蓮蓬、荷葉、荷花為「新的道德存有」,我想或許二十出頭時,那時的杜斯妥也夫斯基、福克納、三島,「惡」的繁花是那樣進入我的體內,我一直沒想像過「如果我的孩子,犯下了那樣的罪?」很長的時間,我想的是「我犯下了那樣的罪?」譬如柯慈的《屈辱》,我(或我身後延伸向我不知的歷史)掉進了那麼難解、無從解的「罪的深井」,社會化的、鋪天蓋地的法律、道德、人群語境,都宣判你進入一「不再有渥茲華茲浪漫主義之美的光焰」,一個極窄的恥辱的世界。事實上,他被迫扔進一個「用教授的權勢強姦女學生的無從辯解的恥辱狀態」,像一尾小丑魚被海葵的千萬觸鬚捉住,要到灰白死去為止。一如傅柯說的中世紀那些監獄或瘋人院,他們一生犯下那光怪陸離的惡行,像夢遊者、無人間語言能解釋的殺父母親人、連續殺人,最後,留在檔案裡的關於這人的一生綜觀,短短的記錄「像一行詩」。

2014年5月21日鄭捷台北捷運隨機殺人事件(美聯社)
2014年5月21日鄭捷台北捷運隨機殺人事件(美聯社)

鄭捷的地鐵無差別殺人事件後,台灣有人在文章提及卡繆的《異鄉人》,那是什麼?如果用小說,幾乎已去過人類各式各樣「惡之地窖」的小說,我們大腦裡的觸鬚去想像、趨近理解,為什麼會作下這樣的惡?將別人的頭砍下,在公車上集體輪暴一個女孩,《CSI》或馬修‧史卡德的城市裡各式各樣殺人的行為、動機;文革時為什麼他們會匿身進一瘋狂的群體,旁觀著或加入對某個落單者的施暴,把自己獨立思考的獨特性完全繳械;「為什麼」這件事就耗盡了我啟動小說的「同情和理解」,「為什麼會失去人類的文明臉貌?」真的,我從未想過「如果是我的孩子犯下那樣的……」一直到你提出這個問題,我心中暗想「啊!你是比我進化的心靈」,也許我在「父親」的角色上,始終和鄭捷的父親,或那些殺人犯的父親,那些惡人的父親一樣,除非惡的黑盒子被撬開了,否則你永遠童話的相信你的孩子是那個柔軟的天使,是那個害羞的小孩,如那些法庭上的證詞「他是個很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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