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專文:文學有用嗎?

2016-04-30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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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知道海涅的歌曲吧,最有名的是〈羅蕾萊〉。海涅的詩有三千多首被譜成歌—歌德只有一千七百首—詩與音樂結合之後,擴散的力量就更大。海涅在大家的認知中是一個浪漫、抒情的詩人,但並非如此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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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一想當時的背景,一七八○年代歐洲爆發「法國大革命」,有如原子彈爆發一樣,將政治思潮向外輻射出去。那時的德國還不是一個國家,是由很多獨立的小城邦組成的。在十八世紀德國的語境裡,有一個名詞叫「西方文明精神汙染」,指的就是來自德國的西方—英國與法國—的自由思想與開明的政治改革。一七九七年海涅就出生在一會兒屬德國、一會兒屬法國的小城,但凡在法國統治裡,都是開明政治,德國一搶回來,馬上就進行思想箝制,嚴格控管出版。海涅在成長過程中,講德語卻嚮往法國思想,認為那是先進的文明。他對於祖國—德國—的認同,不是政治上的認同,而是文化上的認同。他曾經寫過充滿愛國情操的詩:

我曾有美好的祖國

高聳的橡樹溫柔的紫羅蘭

美好如夢

祖國以德語親我,以德語慰我:

(難以想像的悅耳)「我愛你」

美好如夢

但他同時在思考怎麼去對付剝奪他自由的體制,他寫下這樣的詩:

德國審查者們□□□□□□□□

□□□□□□□一堆白痴□□□

海涅以這首中間被挖空的詩抗議當時的政治審查。那時德國各邦有各種言論箝制,其中包括對出版的控制:當局估計大多數買書的人都買不超過三百二十頁的書,因此規定凡是超過三百二十頁的書就不必送審。海涅當時的出版社,就把字體放得特別大,讓每一本書都超過三百二十頁,便可以不送審。

在前一首詩裡,你看到他如何熱愛他的語言、文化和他的祖國,後一首詩裡,他表達強烈的抗議。

現在過了快兩百年,我們都知道後來德國發生了什麼事。回頭看海涅在一八四○年說過的話,可以看到文學心靈很強的獨立性,不隨波逐流,也因此能透視現實。海涅當時就說,德國這種狂熱的愛國主義,是有一種完全排外的、仇外的基礎,在德國的土地上,愛國主義一定會打敗普世價值。所以當時他呼籲,如果普世價值趕快搶先,說不定還會有希望。

一八一九年,這個進步青年到了柏林。那些年,所有進步的公共知識分子,包括非常有勇氣、熱血奔騰的大學生們,紛紛走上街頭,訴求德國統一。在一個大型的群眾集會裡,一個非常有群眾魅力的演講者慷慨激昂地號召大學生:「凡是不愛國的書,我們把它燒掉!」那些書就在熊熊烈火中被燒掉了。

可是二十幾歲的詩人海涅說:「今天你會燒書,明天你就會燒人!」歷史的災難總是「始於焚書,終於焚人」。海涅一八二一年說的這句話,證諸一九三三年五月十日納粹在柏林焚書,以及後來的大屠殺。這預言令人毛骨悚然。

海涅成為「大預言家」,並不是因為他是多麼了不起的歷史學家或趨勢專家,而是因為他有一顆深刻的文學心靈。

回到前面與大家分享的:文學最深的、最本質的地方,就是文字的魅力會促使你去「思」與「辨」,當你有深刻的思辨能力時,你才可能在二十四歲時看見這樣深沉的東西。

另一個作家,大家可能比較熟悉:米蘭.昆德拉,他在二○○九年的作品《遇見》裡說:「小說家永遠在一個人生的實驗室裡面。」

請問在實驗室裡做什麼呢?他永遠在看,永遠在觀察,永遠在思索,永遠在設法做大膽的假設,在推翻自己的前一個假設。

小說家不斷在追問一個最根本的問題:「人的存在是什麼意思?」

這些思索不僅僅發生在小說家身上,也可以發生在普遍各行各業的人上,不管讀醫、讀商,從事任何一個行業,選擇任何一種志業,大概都離開不了對人性最深刻的認識。

文學用美、想像與魔幻思維的「撞擊力」,最能夠使我們在最平庸、凡俗、忙碌、無暇思索的環境中,搶下一個慎思明辨的「空」間。說得更準確一點,文學最能夠幫助我們找回在夜深人靜時與自己靈魂素面相對的能力。

*作者為知名作家、前文化部長;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傾聽》(印刻出版)。

龍應台整理了過去30年、逾70場演講內容並集結成《傾聽》一書。(印刻出版)
龍應台整理了過去30年、逾70場演講內容並集結成《傾聽》一書。(印刻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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