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專門學校上課時，班上有個台灣男生，偶爾會坐到我的旁邊。上課時，他總是非常地專注——專注於睡。
日本少子化，很多學校招生都深陷瓶頸。日本的專門學校為了營收著想，基本上老師都不太管學生。任課老師曾試圖叫醒過他幾次，他抬起頭，眼睛都沒完全張開，換了個姿勢，又繼續睡。他的睡出了名，睡到主任都來班上關切，難得不顧校方收入立場，對他說出重話：「如果這麼愛睡，為什麼還要來上課？乾脆回家睡。」
留學生人生百態。別懷疑，真的有一種就是花了錢特地來國外睡的。所幸那男生不會打鼾。他總是睡得安穩，睡到國泰民安，時常都下課了還不知道，那時我才會不忍心打擾他。他醒來以後，常常第一件事情就是從背包裡拿出各種御飯糰、三明治或便麵包，而且總是好幾個。
原來是餓了。要睡得非常專注，也是要花力氣的。
「你要不要吃？」他常邀請我，可能是答謝我總是上課下課分得很清楚。沒有在上課打擾他，並好心在下課叫醒他。
第一次問我要不要吃的時候，他告訴我：「其實這是過期的，但只是超過幾個小時而已，還是可以吃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店長基本上是要我們下架丟掉，但我們拿走自己吃其實他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那男生在學校裡有個綽號，叫「セブン」（seven）。因為他在便利商店打工，像是24小時營業的7-eleven一樣，全年無休。
為了賺錢，seven最高紀錄同時在三間店排班，非常不可思議。免不了要上大夜班，經常熬夜到上課前一小時才結束，急忙趕來學校。那一陣子，他曾連續幾天都沒躺在床上好好睡，唯一能夠安心睡覺的時候，就是來到冷暖氣兼備的教室。
我跟他不算熟，很少有什麼交心的談話（畢竟他都在睡），只記得要畢業前，年紀較長的我，以一種前輩的口吻關心了一下他。我告訴他，全年無休賺了很多錢，好像很有滿足感，但要是身體搞壞了可得不償失。而且賺到這麼多錢，卻沒精神醒著去享受，不是有點奇怪嗎？
他淡淡地笑著，點頭，沒說什麼。我的話說到這裡就好，畢竟我從來沒有把握，我的看法就是正確的。聽說吉本芭娜娜以前有嗜睡症，在課堂上也常忍不住一直睡。可是人家後來成了大作家呢。
畢業後我沒有在跟那個台灣男生聯絡過。最近看到日本的新聞，在吵便利商店是否應該取消24小時全年無休的制度，於是忽然想起了他。
當台灣的便利商店還沒有那麼便利的時候，我們心中若有對一間美好的便利商店形象，應該都是從日本而來的。便利商店什麼都賣，24小時365天全年無休的經營模式，時至今日已成為超商理所當然的模樣。
前陣子，大阪府東大阪市的7-Eleven東大阪南上小阪店，現年57歲的加盟店長松本實敏表示，自從妻子過世後，由於應徵不到足夠的打工人手，他每天都工作超過16個小時。因為身體無法負荷，故從二月起取消24小時營業，每天營業時間改成早上六點到凌晨一點。不料此舉引起7-Eleven總部非常大的反彈，警告這是違約行為，若不恢復全年無休的營業，將解除加盟合作，並索賠日幣1700萬圓。新聞披露以後，很多便利商店加盟店負責人都站出來支持松本實敏。便利商店加盟工會向業主訴苦，很多加盟店負責人都有同樣的苦惱，找不到人願意來做大夜班，只好自己超時工作，要是過勞死也不意外。
沸沸湯湯的爭執，對立了幾天以後，7-Eleven總部宣布進行十間店家不通宵營業的測試。可是總部挑選的店家全是直營店，而全日本有98％的7-Eleven都是加盟店。只針對直營店作實驗的結果，讓加盟店負責人認為，非常可能只是總部的自導自演。
這世界上當有一個人方便的時候，就可能造成另一個人的不便。到底有多少人需要每一天都24小時開著的便利商店呢？人口老化，少子化的社會結構，暴露出便利商店全年無休背後的殘酷，我們的工作與消費習慣，都應該順勢有所改變。
這兩天，不知是否因為念力之故，竟輾轉聽到班上那個「seven」的消息。聽說他已經回到台灣工作，在日系家具公司的設計部門上班。他告訴我們共同認識的朋友說，每天在電腦前經手那些寢具照片，都想倒在辦公桌上睡了。
不知道他現在是否還睡得好？只希望他已經能明白錢乃身外之物，別再當一個全年無休的人。找到一張好床，祝福一夜好眠。
（原標題：全年無休的殘酷）
責任編輯/陳憶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