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川專文:我們的淳樸正在解體中

2016-04-07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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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二:誰來陪我一段

立法委員瓦歷斯.貝林創立的「原住民部落振興文教基金會」,四月間舉辦了一場「原住民影像競賽暨部落巡迴展」,首獎作品是布農族莎瓏小姐拍攝的紀錄片《誰來陪我一段》。影片故事簡單,鏡頭的敘述沉穩、平實;然而淡淡的哀愁背後卻透顯出強大、溫厚的人性力量。

《誰來陪我一段>'紀錄片導演莎瓏。(交通大學官網)
《誰來陪我一段>'紀錄片導演莎瓏。(交通大學官網)

正如莎瓏小姐得獎感言中所說的,影片的內容其實只是記錄東埔部落所發生的一個小小事件:一位老芋仔死了,部落的人為他舉行簡單的基督教葬禮。過程中甚至沒有清楚地交代這個老芋仔的生平往事,籍貫是哪裡?有些什麼值得記憶的事蹟?他在影片中的面貌是極為模糊的……。我們只能從布農族人推測的轉述中,知道他是上一個世紀前半葉中國內戰所導致的離亂悲劇中,又一個無奈的例證。少年當兵,轉戰南北,命運將他帶到台灣這塊島嶼邊緣,一去半個世紀。在輔導會的安排下,來到中部深山,墾殖瓜果;孑然一身,卻與純樸的布農人相知相惜、相濡以沫。就在他人生的最後階段,部落族人堅持以家人的身分,為他打理,陪伴走完生命的終結。這或許是他憂苦的一生中,最溫馨、最繁華、最尊嚴的一次。 榮民之家的官員說,葬禮原本是他們要負責辦理的,但部落族人卻堅持不肯,只好配合。族人說:老芋仔在世時不願到榮家,死了卻讓他們處理,那怎麼可以呢?我們雖然很窮,但至少是他熟識的,不會讓他感到寂寞……。

於是葬禮就在部落舉行,村子裡的人大大小小都來了。基督教的儀式,牧師證道,聖歌揚起,族人淚下如雨。他們非親非故,卻因卑微的人性感應,成了一家人。婦人說:耶穌是愛,我們要讓他知道:耶穌愛他。簡樸的靈堂,無華的語言,竟讓人感到基督無比的臨在。 男人們扛著棺木,將老芋仔葬在部落附近的叢林。我知道每一年的清明,必定有人會來到墳前,唱布農的聖歌,為死者焚香禱祝。

二十幾分鐘的紀錄片,就此結束。但,我那被感染的情緒,卻如蕩漾的漣漪,一圈又一圈地蔓延開來。 像老芋仔這樣的遭遇,其實是台灣近五十年來經濟奇蹟和政治意識形態所掩蓋的人性邊緣記憶。民國六十年代起,政治本土化的浪潮,夾雜著「台灣人出頭天」的省籍意識,老芋仔們迅速被所謂「中國豬滾回去」的口號,擠到歷史光譜最幽暗的一端。猶如新教條,再一次踐踏人性的價值。說來可憐,百年來的中國,先是外國人的欺凌,接著是國共黨派的撕裂:彼岸有共產思想與文化大革命的人性翻轉,此岸有自我否定的種種意識形態。這對那些純樸、邊緣的七十多歲老芋仔,何其無常啊……。昨是今非,今是昨非,或許是政治的現實;但,誰來捍衛人性的尊嚴?如果「民主化」不能為我們建立一條起碼的人性防線,辛亥革命以來的百年追尋,終究是一場虛幻……。

也許,始終置身於邊緣的台灣原住民最能看清這一點吧。剝除依附在人性上的種種外衣,將歷史、文化與政治立場等等一一放下,人與人的相遇似乎才能回到它最應該「是」的起點。影片中,布農婦人說:我們愛他,耶穌也愛他。在這樣的光景底下,愛,不再是抽象的,既簡單、直接又具體,給人力量,使人感動。 瓦歷斯.貝林委員說:在泰雅族和布農族的傳統社會裡,親人死亡僅屬於家族的事。基督宗教的傳入,似乎改變了這個情況。在禮拜和彌撒的儀式中,全部落的人聚集在一起,共同為亡者祈禱,這對泰雅和布農族來說,乃是一個全新的經驗。看來,基督信仰,不僅讓東埔的布農人溫柔地接受了外邦人,也讓全部落的人聚集在一起陪他走完人生最後的一段路。這裡獻上的犧牲,不再是馘下的頭顱;陪伴的人,也不再單是某一個家族。原住民正在醞釀一個新的文化生命,一個被超越和愛所滲透的生命。(90.5.10)

*作者為監察院副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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