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的孩子嚎啕大哭:《砲彈下的渴望》選摘(2)

2016-04-01 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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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巴勒斯坦父親抱著自己死於以色列空襲的2歲女兒屍體痛哭,他懷有身孕的妻子也在這場空襲中喪命。(美聯社)

一名巴勒斯坦父親抱著自己死於以色列空襲的2歲女兒屍體痛哭,他懷有身孕的妻子也在這場空襲中喪命。(美聯社)

我們似乎沒有活著的權利,也不允許替自己辯護。根據美國的說法,這種權力只有以
色列人獨享。

我的兒子奧邁三個月大的時候,躺在嬰兒床裡、身上裹著毛巾正在哭泣。夜已深,這個時候沒電沒水。我的妻子莉娜發狂似地安撫並哄著我們的孩子,臉上卻掛著一行行的淚。今天晚上,奧邁的搖籃曲是華格納的《女武神的騎行》(Ride of the Valkyries),只不過是以色列版。以色列F-16導彈的爆炸聲像大鼓般敲打著地面,地獄之火導彈擔任管樂器,無人機則是負責演奏弦樂。在我們四周,以色列武裝直昇機與地面迫擊砲的轟炸聲完成了這首交響樂,他們的聲響跟華格納低音號的樂音一樣清晰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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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不是表演,這齣死亡的歌劇已經上演好幾天。受驚嚇的嬰孩以及身處濃煙之中的孩童,他們嚎啕的哭聲取代了觀眾的掌聲。榴霰彈從建築物以及車子旁呼嘯而過;同時另一顆導彈也找到轟炸目標,精準地炸毀另一戶人家。現在超過六人喪命,隔壁醫生的住家被三顆以色列F-16導彈擊毀。攻擊目標究竟為何,沒人知曉。醫生已然喪命,而他的雙親早在上一場二○○八到二○○九年的戰事中身亡。空襲的聲音在我跟莉娜的耳邊嗡嗡作響,奧邁也哭個不停。現在死亡總數已經累積到一百八十六人,另外還有一千三百九十人受傷。聯合國指出,這些人多是加薩市民。

戰爭的終點遙遙無期,大量的坦克車在遠方的國界聚集,準備來一場陸地大襲擊。空中嗖嗖盤旋的阿帕契直升機製造出空氣震波,使得奧邁的嬰兒床不斷搖晃。警報聲劃破寂靜的夜空——以色列軍艦又發射了另一顆導彈。國界就在不遠處,但是我們卻無法動身離開。自二○○七年開始,加薩走廊就成了一座圍城。我們不像以色列有防空洞可躲,加薩的一百八十萬市民裡,有超過一半是未滿十八歲的孩童。他們全都擠在如曼哈頓一般大的區域,無法抽身。我們只能留在原地祈禱,希望自己不會成為下一個攻擊目標。

加薩走廊的男童小販(美聯社)
加薩走廊的男童小販。(美聯社)

這一切我過去也曾經歷過。我雖在加薩長大成人,但是以人夫人父的身分度過戰亂,這還是頭一遭。這種感受截然不同,我多希望自己有辦法能憑空把妻兒從這裡抽離。但這裡是我摯愛的故土,還能怎麼辦呢?空襲看似永無止境,噪音也實在響得惱人。在這種緊繃寂靜的時刻,莉娜開始給奧邁餵奶,靜靜地祈禱。

轟隆轟隆!突然有一顆炸彈從天而降砸在家門外頭。莉娜衝出房外,一邊把奧邁緊摟懷中,一邊尋找安全的角落。奧邁不斷哭吼,無法平復。這樣尖銳的哭聲帶給我的恐懼,只有為人父母者才能體會。我找不到方法安撫奧邁,只好趁他躺在我妻子懷裡時,緊握著他的小手。莉娜把奧邁牢牢揣在懷中,我們焦急地穿越一個又一個的房間,眼睛緊盯著天空、觀察是否又有導彈襲來。以色列一直以來都聲稱自己的攻擊目標很準確、不會傷及無辜。真的是這樣嗎?若真是如此,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小孩、女人跟長者身受重傷,變成殘廢,甚至失去性命呢?又為什麼會有醫院被炸毀?怎麼會有學校、橋梁、自來水處理廠、溫室,或其他市民成為攻擊目標呢?統計數據總是呈現出天差地別的事實。

轟隆!突然閃過另一道白光,別處又傳來爆炸聲。緊繃的情緒幾乎讓人無以為繼,無人機的嗡嗡聲更是讓情況雪上加霜。我們一邊戒備、一邊等待,又有一連串的地獄之火導彈打得整棟建築物搖搖晃晃。我們無法闔眼、無以成眠,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們還活著。

我把冰箱門打開,接著又關上。現在還是無電可用,但我也不會感到詫異。莉娜試著進入夢鄉,好不容易小睡一會兒,卻又顫抖著醒來。這就是加薩遇襲的景況,對於戰爭會延續多長、什麼時候會結束,我們也毫無頭緒。

2014年的加薩戰亂(美聯社)
2014年的加薩戰亂。(美聯社)

為了讓自己分心,我們開始聊天,也很好奇在隔離牆[1] 另一頭的以色列人在做些什麼。他們的行動不受限制,能夠來去自如。有了空襲警報跟防空洞可躲,他們會感到安全嗎?他們不用擔心自己的房子被軍艦擊碎、不用害怕坦克車把大街小巷給碾碎、不用擔心推土機把房屋剷平、不用害怕轟炸機把鄰居給炸毀,也不用擔心無人機追查出自己的行蹤。以色列握有的軍事實力位居全球第四,他們有完備的陸海空三軍,還有鐵穹防禦系統[2],能夠有效抵擋加薩自製的火箭飛彈。加薩沒有陸軍、海軍跟空軍,也沒有設立檢查站提供安全保障。我們似乎沒有活著的權利,也不允許替自己的處境辯護。根據美國的說法,這種權利只有以色列人能夠獨享。

仔細思量這種偽善的行徑,讓我對這樣不平等待遇有了更深的認知。以色列的主要城市離加薩只有短短幾小時車程,但是我們身處的卻是截然二分的世界,加薩就像是波蘭的羅茲、克拉科夫,還有華沙貧民窟的混合體[3]。沒有以色列的允許,我們不能擅自離開,也不能進入以色列境內。以色列限制我們的飲食,興之所至也會進行突襲檢查,更擅自決定加薩人民能夠使用哪些產品,小至衛生紙、糖,還有煤磚都在管制範圍。以色列還會逮捕我們的孩童、父母,他們想把人犯扣留多久就有多久。他們用步槍的紅外線瞄準鏡對著我們的孩子,只為貪圖一時的快感。以色列社會難道不知道我們過的是什麼生活?難道不知道政府用他們的稅金來欺壓我們嗎?他們的雙親或是祖父母來到巴勒斯坦之前,難道沒有遭受過同樣駭人的遭遇?催生猶太民族重返巴勒斯坦運動的動機,不就是為了避免這種欺壓的行為,再次發生在「任何人」身上嗎?

以下稍為修改莎士比亞的台詞,他說的確實沒錯:「阿拉伯人就沒有眼睛嗎?難道我們就沒有手、沒有五臟、沒有身體、沒有感知、沒有欲念、沒有情感嗎?我們不是跟你們吃著同樣的食物、受到同樣的武器傷害、為同樣的病痛糾纏、用相同的方法治療、也同遭受酷寒溽暑嗎?你們刺傷我們,難道我們就不會流血?你們搔我們癢,難道我們就不會笑?你們用毒害我們,難道我們就不會死?假如你們對不起我們,我們難道不會報復?如果我們在各種事情上都是一樣的,那報仇這件事也就別無二致了。[4]」

縱使絕望失意,加薩還是我的家。無論身在何方、無論出入國門時要在檢查站等多久,甚至要在烈日底下跟海關人員爭論他們欺壓旅客以及受害者的行徑,通過拉法市關口時,我還是備感喜悅,因為終於回家了。

我其實是有選擇的,我有荷蘭的公民身分。每當砲聲隆隆,我都不禁問我自己,該不該舉家搬到荷蘭去,到那個我兒子出生的地方,繼續我在鹿特丹伊拉姆斯大學跟哥倫比亞的博士班研究,試著把F-16導彈還有以色列施加於我們的惡夢拋諸腦後。

但是身為記者,我有義務要把事實傳達給同胞跟以色列人民。我選擇留在巴勒斯坦,我要跟妻兒、父母,還有兄弟姐妹待在這個摯愛的家園。

以色列從一九四七年之後就讓我們的生活支離破碎[5]。我跟家人生為錯誤的種族,信奉錯誤的宗教,所以此地不歡迎我們。不過這裡是我的家鄉,我心意已決,永遠不會離開。這是世人所享有的權利,無論你是巴勒斯坦人或以色列人皆然,也不論你信奉猶太教、基督教,還是伊斯蘭教。我們終究都同樣是人。

本書全書註腳皆為譯註

[1] 指二○○二年以來,以色列為了防止巴勒斯坦激進分子而築起長八、九公尺高的圍牆,牆基本上沿著以巴國界再偏東一些築起,所以納入了不少國際上認為應屬巴勒斯坦的國土,並使得有些農地、公路、學校就這樣被拆散。目前這面牆還在建造中,已超過四百公里。

[2] 以色列自行開發的反火箭系統,能自動探測火箭彈,攔截五到七十公里以內的目標。

[3] 歷史上,納粹都曾在這些地區設立過集中營。

[4] 原文出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的《威尼斯商人》(The Merchant of Venice)。

[5] 聯合國於一九四七年通過分治法案,主張建立一個猶太國、一個阿拉伯國,而以色列於一九四八年宣布建國、於一九四九年成為聯合國會員國。

*本文選自《砲彈下的渴望:加薩走廊轟炸日記》,作者穆罕默德.奧默是成長於拉法難民營的巴勒斯坦籍記者,長期在西方媒體撰稿中東議題,24歲即奪下戰地記者最高榮譽「瑪莎.蓋爾霍恩新聞獎」

《砲彈下的渴望:加薩走廊轟炸日記》,穆罕默德.奧默(Mohammed Omer)著,時報出版。
《砲彈下的渴望:加薩走廊轟炸日記》,穆罕默德.奧默(Mohammed Omer)著,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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