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來鴻:生者與死者互相傾聽——悼念江緒林

2016-03-27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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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緒林追悼會

江緒林追悼會

面對死亡,詩人歌德吟誦著:「人不過是黑暗大地上,模糊不清的過客。」中國的莊子也認為,人生不過是「倏然而往,倏然而來而已」。無論何人,我們都欠上帝一個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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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見慣人間生死,但獲知華東師範大學教師江緒林自殺身亡的消息,我在震驚之後還是陷入長久的哀傷與悲痛。我們都沒有忘記六/四11周年時,那位年輕學子懷著基督徒的愛與和解之信念,孤身舉著11根蠟燭,在北京大學三角地紀念六四死難者,因而被綁架帶走。

2月19日,就在央視無恥宣稱「央視姓黨」的那一天,早已陷入憂鬱之深淵的江緒林選擇了自縊。中國政治大倒退的荒誕現實與知識份子的絕望?「一個時代的人們不是擔起他們時代變革的重負,便是在他的壓力之下死于荒野。」

以故中國政治學者江緒林
以故中國政治學者江緒林

驚醒的人們表達愛與理解

殯儀館的車急速地駛出校園,在寒冷的春夜送行,同事們和學生們都失聲痛哭。網路上一片哀悼之聲,朋友們在悲痛中寫出一篇篇悼念文章,一些高校師生和民間人士在各地舉辦了追思會。當江緒林孤獨離世之時,被噩耗驚醒的人們敞開心扉,紛紛向死者表達心中真誠的愛、理解與敬重。

在哲學家眼裡,最能揭示人存在之意義的是死亡。江緒林之死把我們從混混噩噩之中的狀態喚醒,令我們理解奧登的詩句:「我們必須相愛否則死去」,心懷悲憫的倖存者終於學會去表達友愛。那麼,這種遲來的關懷與友愛,對於生者和死者又有何意義?

法國作家蒙田曾說:「探究哲理就是學習死亡」,他認為人死得早晚並不重要,死得值得才是重點。在去世之後獲得如此廣泛而熱烈的愛,死者可以說不枉一死。死亡關閉了一切又開啟了一切,人們祝願江緒林在一個更美麗的地方獲得新生。

對江緒林的祭悼,是一場生者與死者的相互注視與對話。人們回憶他的音容笑貌,記起他是如何的謙遜、直率、敏感與寡言。人們追問他的生平、工作、愛情與家庭,認識他求知好學的稟賦與獨立的人格,瞭解他的思想學術成就和社會關懷,更主要的是,試圖去闡釋他的死亡。

在所有的悼詞和懷念文章之中,華師大政治學系主任劉擎的《追憶與啟迪》最令人注目。這位被江緒林稱為「罕見的謙遜與溫和」的學者,多年來像兄長一樣關懷照顧江緒林。在其真摯並具思辨性的悼詞中,劉擎把江緒林比喻為現代學院中的一枚「珍稀植物」。他說:「對於精明于功利、甚至老謀深算的流俗風氣,緒林的真誠與理想主義氣質是一道格外刺目的警策光芒。」

逃離恐怖,免於生活之蹂躪

劉擎提出了一個痛切而無解的問題:「為何友誼最終不足以幫助緒林應對內心的絕望?」談到面對江緒林的焦慮與輕生的念頭,劉擎說他曾回避「抑鬱症」這個詞,因為他覺得「將道德、價值和信仰的危機,完全化約為技術性的心理問題,這是逃避和扭曲,而不是在真正面對深刻的人性問題。」劉擎的悼詞說明,江緒林是有一定程度的抑鬱症,但自殺的深層原因卻是道德、價值和信仰的危機。

每一種自殺背後都有多種原因。法國社會學家塗爾幹分析各種自殺類型,將自殺解釋為一種社會因素導致的現象。在《自殺論》一書中,塗爾幹宣稱:「社會的道德結構都在製造自願性死亡的偶發事件,自殺行為看似個人情操的表達,實則為社會狀況之補足與延伸」。」

知識份子之死往往是他所屬的時代之死。已故作家王小波說:「知識份子最怕活在不理智的年代。」他指的年代,是伽利略低頭認罪、老舍跳進太平湖那一類年代。假如一個時代不講理,只會以理服人的知識份子就覺得不如死掉。

那麼在江緒林離開這個世界時,他面對的是一個怎樣「不講理」的時代?放眼江緒林所處的社會環境,人們看到的是社會普遍而嚴重的腐敗、貧富懸殊,環境破壞和道德淪喪,每個人的故鄉都在淪陷,中國的大學也黑暗得難以想像。

更可怕的是恐怖統治在中國興起,惡劣的文革之風捲土重來。近兩年,中國當局更嚴厲地施行言論鉗制、思想封鎖和宗教迫害,江緒林目睹了不少人電視認罪,也獲知不少人被非法拘禁、一些公民社會組織被監控…。

因此,朋友們在悼念時說,江緒林之死,展示了「有理想的人在當下環境中的集體苦悶」。「他的憂鬱是我們時代的憂鬱,他的孤獨是我們時代的孤獨。我們處在一片天空之下。」「眼睜睜看著極權吞噬生活,如同一個清醒的人直視著鍘刀落向頸部,清醒而痛苦。」「大限終將到來,我們都是未亡人。」「我們無一不體會到存在的荒謬,所以懷念以致敬那些最坦誠的解脫者。」

早在100年前,儒家學者梁濟對社會極度失望,曾指斥世道:「人人攘利爭名,驕諂百出,不知良心為何事。」梁濟問兒子梁漱溟:「這個世界會好嗎?」三天後,飽讀詩書的梁濟自殺身亡。歷史總是上演同樣的悲劇,因窒息而心碎,江緒林只能展翅逃離這個恐怖時代,以免於生活更多的蹂躪。

有靈魂的思想者必然思考正義

江緒林的自殺似乎也與所學專業有關。他是北京大學碩士、香港浸會大學博士,其研究方向是西方政治思想史、政治哲學。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留在微博上的文字是:「上主啊,請你開啟希望之門;哦,正義…我接受……。」

作為一個有靈魂的思想者,江緒林和羅爾斯一樣,把「正義」視為人類活動的首要價值,他因此臨死還在祈禱正義。這位哲學博士曾發表過研究羅爾斯《正義論》的文章。在一篇題為《愛與正義》書評裡,江緒林說他欽佩香港學者周保松,因為「他對正義的一種經驗的、真實的、親切而富於理解的愛。」

這正是江緒林最深的痛苦所在,儘管他和周保松一樣熱愛正義,但他人在大陸,不能像周保松一樣沒有顧慮地去尋求正義。他說:「保松君不必付出沉重或痛苦的代價,不必人格分裂,所處的香港社會也有空間正面包容對正義的尋求。」

既然在大陸正義難求,那麼他為什麼就不能妥協一步,先自己過上安寧的日子,或者走進象牙塔去呢?江緒林不是沒有這樣嘗試過。他曾想像自己在沒有正義的環境下也能活得好,說:「在缺少自由和民主的國度也能淡定。並且,就是在一個缺乏正義的國度,個體仍然可以努力維繫個體的尊嚴。」

這樣想想,江緒林一度就不覺得悲傷了。但他認為,即使自己不委身正義,還是應該保持理性和清醒的認知,偶爾也幫幫手做點正義的事。兩年前,他托朋友送給維權律師滕彪5000元錢,說是支持維權運動。

然而,只想幫幫手的他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他關注和敬佩的民主維權人士一個個入獄,一個個被暴力摧殘。更令江緒林更絕望的是「那些平日也不乏各種人性美麗和光彩的人們(同事、學生、路人甲)也默默地或淡然地甚至主動地配合著這一幕。」

黑暗而荒謬的現實如石頭一樣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吞噬了他生存下去的信心。對很多滿足於物資享受、不在乎自由與尊嚴的中國人,在這種沒有正義的社會裡生活沒有什麼問題。但對江緒林這類有精神潔癖、個性敏感而又體質孱弱的思考者來說,在百般掙扎之後萬念俱灰,他也就生無可戀了。

向死而生,寧做異議者而死

如果我們相信友愛可以超越生命,當我們與死者對視對話時,對方也可能想知道,我們這些倖存者將要如何活下去,即我們將如何使用這僅此一次的生命。

一些偉大宗教會給絕望的人以希望,使人產生活下去的勇氣。但宗教顯然沒能幫到江緒林。江緒林是基督徒,他認識到「淳樸的信仰使生命本身煥發出希望的色彩」,但是他又失望地論證說:「依賴宗教資源拯救社會的指望是不可以實現的。」

筆者更認同存在主義哲學,並以此作為個人的思想資源。就如法國作家加繆在小說《鼠疫》中所說:「即使自然規律決定人最終是死亡,上帝也更願意看到人們與之鬥爭,而不是雙眼望著那聽不到天主聲音的青天。」

相信生命大於苦難,相信抗爭勝於祈禱。當年納粹集中營的一些倖存者,他們在受難之初就要求自己:不僅要保住性命,而且還要成為見證人。這些苦役犯因此堅忍不拔地活下來了。

那麼,堅持活下去,向死而生的我們又能做什麼呢?這大概也是江緒林的地下之靈想要知道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選擇。按照筆者的理念,面對中共政權侵犯人權的行徑,即使我們人在海外,也絕不應該獨善其身。我們所能做是,當「姓黨」的輿論叫囂鼓噪了多少次,我們就用手中的如劍之筆做出多少次反抗。

「不做異議者,毋寧死!」江緒林之死引導我們思考,筆者在此時進一步確認了自己的生死觀。死亡是一件毋庸操心的事情,它必然會如期前來,而我們要好好操心的是,自己在死亡之前做了什麼。

江緒林的自殺既是絕望也是寄望,他否定了自己的肉體生命,卻肯定了一種更高的精神價值——正義,這是他寄望於我們去維護的理念。

*作者為旅居瑞典的中國作家。(本文原載香港《動向》雜誌,萬維讀者網瑞典茉莉博客,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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