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世隔絕的營地:《邊境人生》選摘(2)

2019-02-22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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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難民/移民潮(美聯社)

歐洲難民/移民潮(美聯社)

有些人問我為何不寫蘭佩杜沙島的美好地景或是陽光燦爛的沙灘,反而去紀錄這一個個悲劇。我希望這些人到當地看看吧。對島民來說,這麼多移民在地中海溺斃一事,無疑是沉重的負荷,因此也影響了他們對外部世界的認知,以及與外界的關係。豎立在島上的「歐洲之門」,代表島民的悲傷與尊重。在海面數公里外的船隻, 遠遠便能看見這座門。難民的悲劇成了蘭佩杜沙島的集體記憶,是他們過去與當下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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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島民的生活看起來並沒有受到影響。事實上,當地人稀鬆平常過日子的情景,可能會令人難以理解。人們可以坐在碼頭邊, 看漁人為每日出海做準備,或星期天早上待在市鎮中心,看著當地居民出入教堂。這些看似尋常的情景,可能會讓人覺得移民的世界與他們毫不相干。確實,不是所有島民都明白移民經歷了哪些事。我四下詢問,結果發現不是每個人都知道「歡迎中心」在哪,但它就坐落在島中央。事實上,如果腳程快些,沿鄉間小徑往島嶼中央走,從羅馬街走到難民中心僅僅二十分鐘。這不過就是日常散步的距離罷了。途中,我不由得想到當地人多麼不在意移民究竟身處島上何處,這時突然看到前方有學校的圍籬,上頭掛著一幅橫幅標語, 寫著「捍衛人命而非邊界」,擲地有聲地提醒路過的人,切勿忽視命喪海上的移民。在蘭佩杜沙島,移民便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義大利最南端的蘭佩杜薩島是地中海難民的第一個上岸處。(風傳媒製圖)
義大利最南端的蘭佩杜薩島是地中海難民的第一個上岸處。(風傳媒製圖)

我在僅有橄欖樹與仙人掌的旱地持續走了數公里,一道金屬大門終於出現在咫尺之遙。這座收容中心有軍隊駐守,與其說是收容所,不如說更像拘留中心。二〇一六年秋天,此處拘留了逾千名來自非洲全境及孟加拉的難民。

這裡是蘭佩杜沙島唯一一間難民收容中心(Centro di Prima Accoglienza-CdA),一九九八年開始運作以來,這座島嶼逐漸成為非洲、中東與亞洲移民入境歐洲的第一站。從二十一世紀初起,因為部分非洲及中東政治情勢逐漸不穩,窮困問題持續,來自那些地區的人都將義大利視為進入歐洲的入口。到了二〇〇六年,來自迦納(Ghana)、奈及利亞與馬利(Mali)的大量偷渡客循利比亞至義大利的途徑進入歐洲,將蘭佩杜沙當成中轉站。二〇一一年阿拉伯之春(Arab Spring)爆發後,北大西洋公約組織(NATO)軍事介入利比亞,更迫使許多非洲及中東人離鄉背井,逃到蘭佩杜沙島。舉例而言,二〇一一年至少有四萬八千人從突尼西亞與利比亞逃來這座島。在此期間,「營區」(所有難民都這麼稱呼)也作為身分查驗暨驅逐中心(Centre of Identification and Expulsion, CIE)之用,附近也發生過數起移民及當地居民發起的抗議行動。二〇〇九年,聯合國難民署(UN High Commissioner for Refugees, UNHCR)曾批評營區過度擁擠,因為這裡原先是為容納八百五十人而設計的,如今卻有兩千人居住於此。根據報導,有些人在營區裡還得睡在戶外,任憑風吹雨打。二〇〇九年二月,營區住民忍受不了惡劣的環境,發起暴動,隨後引發大火,燒燬了大半營區。

同年,義大利政府決議設立新的身分查驗與驅逐中心,卻又招致抗議聲浪。約莫七百人逃離原本的營區,最後,有一群人索性拆掉營區大門,徒留空無一人的營區。難民紛紛伴著當地居民進城遊行,其中許多人甚至提供他們食物,以免挨餓。這場抗議規模之大, 警察與卡賓槍騎兵隊(Carabinieri,義大利憲兵)也無計可施,只能眼睜睜看著難民走向市政廳,高呼「自由 !」和「請幫幫我們 !」他們渴望自由,不想被遣送回母國。

二〇一五年十月,蘭佩杜沙島的難民收容中心成為歐洲的第一個「熱點」,與另外十處熱點一齊坐鎮前線,隨時準備先發制人。「熱點」一詞來自歐盟的熱點制度,舉凡義大利與希臘等邊境國家先後成為實施對象,目的是阻止移民取道南歐入境,並盡量減少尋求庇護者的數量。受制於歐盟《都柏林公約》中的移民政策規範,

義大利無法讓尋求庇護者自由選擇他們想申請庇護的國家。熱點制度的宗旨便是希望在移民進入歐洲的源頭就有所「過濾」,分為兩大類:尋求庇護者與經濟移民。初步認定具有難民身分的移民,得進入庇護申請的流程,至於經過治安部門與歐洲國際邊界管理署認定的經濟移民,則會迅速排除在收容系統外,再無尋求庇護的可能。由於義大利跟移民的母國並無簽署與拘留、遣返有關的重新接納協議(readmission agreements),因此當局會拒絕經濟移民合法入境, 並給他們七天時間從羅馬機場「自行出境」。這些身無分文,亦無收入的移民,就此遁入社會邊陲的陰暗處,為了生存而奮鬥。

在熱點制度中,區分移民身分的核心機制即是依靠指紋來運作。義大利遵照歐盟指示採集移民的指紋已行之有年,但就如社會運動人士所言,政府在採樣手段上可以說是有軟有硬。不但身分識別的整個過程帶有偏見,並依據移民母國的不同而有所差別,甚至將他們以完全不同的權利與待遇分門別類。舉例而言,來自西非國家的移民多半會排除在尋求庇護的行列之外,並被貼上非法移民的標籤。反之,倘若難民來自敘利亞或伊拉克這種國際保護比率(international protection recognition rate)超過百分之七十五的國家, 便「可能」獲准遷移至歐盟國家。實際上,即便是這些「符合資格」的尋求庇護者,也鮮少獲准移轉到其他歐盟國家。時任蘭佩杜沙島市長的茱西・妮可莉妮認為,熱點制度的用意是「排斥難民的大眾,僅接受小眾」。據歐洲執委會的資料顯示,歐盟重新安置的難民數量為八千一百六十二人(其中六千二百一十二人遷出希臘、一千九百五十人遷出義大利),只達成原定目標(十六萬人)的百分之五。

多數遭排除在尋求庇護體系外的人,其中大部分是西非國家的移民。他們因母國內部的政治迫害、貪腐與動盪導致經濟衰退而陷入貧困。接下來的幾章將會提及他們的處境。

歐洲移民危機(美聯社)
歐洲移民危機(美聯社)

歐盟將蘭佩杜沙島這處「熱點」視為整套系統的首個實驗模型,等到這座島嶼實施熱點制度後數月,同樣的措施也開始在西西里島上的城市,如特拉帕尼(Trapani)及波札洛(Pozzallo)等地採用。就我個人所見,蘭佩杜沙島的熱點政策導致甫逃離戰亂與破壞的移民,立刻陷入非法入境義大利的局面,迫使他們進入充滿剝削、不見天日且非法的勞動市場。換言之,蘭佩杜沙島這處熱點,一方面使尋求庇護的移民立刻遭到驅逐,另一方面也因此讓歐洲獲得大量沒有身分證件的非正規廉價勞工。

到了營區入口,兩名士兵上前盤問我的來意,隨後找了一位聯合國的人來跟我談。抵達此島前所做的準備讓我知道要進入這裡並不容易,尤其對記者和媒體工作者更是如此。果不其然,聯合國工作人員叫我寫信到亞格里琴托(Agrigento)申請進入營區的許可證。我問申請時間要多久,她搖搖頭表示不清楚。至於能否順利申請到許可,她則聳聳肩,承認「機會渺茫」,隨後補上一句:「基本上不可能。」他們將移民拘留在島中央,與當地人隔絕的做法並不令人意外。蘭佩杜沙設置難民收容所的地點,不禁讓我想起英國的情況,因為英國也有許多設置在偏遠、孤立地區的拘留暨驅逐中心。對於住在裡頭的移民來說,遭人蓄意孤立的感覺甚深。「他們為什麼要把我們留在一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很多人這麼問我。「他們想隱藏什麼?」

《邊境人生:在歐洲顛沛流離的難民與移民》立體書封。(南方家園文化事業有限公司提供)
《邊境人生:在歐洲顛沛流離的難民與移民》立體書封。(南方家園文化事業有限公司提供)

*作者為旅居英國的獨立記者。以臥底報導聞名。本文選自作者新著《邊境人生:在歐洲顛沛流離的難民與移民》(南方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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