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某些中國愛國教育景點走一趟,你會了解到欠缺熱情的不光是學生。就舉「海戰博物館」為例,策展人十分努力地透過饒富意義的說明,想煽動訪客的怒氣,(「英國殖民者透過卑鄙的手段,如武裝侵略及走私鴉片,想打開中國國門……在這場反侵略鬥爭中,中國人民崇高的民族尊嚴及偉大愛國精神,顯示國魂永不消失。」)還有畫家製作的鴉片戰爭立體示意圖。訪客會格外注意到一座火紅色的炮台攻防戰,在其間,一名手無寸鐵中國人子把一名有武裝、垂危殆斃英國士兵壓制在地,準備用石塊砸出他的腦漿。
然而,博物館外,一日遊的遊客對一百七十年的事件,似乎很淡定。在未能保衛中國免於英國戰船攻擊的炮台陰影畔,他們拿出點心、飲料,四處玩球、踢鍵子。遊客來海邊玩幾個小時的興趣,遠比沉思民族悲劇大得多了。最大又最容易走上去的要塞是「威遠炮台」,就在海灘右邊。一道長長海堤,大炮排列在堤上,穿緊衣短褲的女郎跨坐其中幾尊大炮,以便拍照。有個年輕人看著其他男同伴笨拙地翻爬過這些古炮,我問他來訪有什麼感想。「我……呃……不知道哩。我沒想過。」我故意想多刺激他一下,告訴他:「跟你講,我是英國人。」「真的嗎?聽說英國很先進呢。」我再給他提個醒:「英國,就是『三元里人民抗英鬥爭博物館』(另個鴉片戰爭時期愛國教育地點)提到的英國哦。你難道不要我道歉嗎?」「哦,那個喔,那是歷史了。」即使在國恥紀念碑的圓明園,其效力時好時壞。有位男學生對我說:「喔,對。我很生氣。」但幾分鐘後,他拍拍我肩膀,問我哪個國家來的,英格蘭那兒有沒機會攻讀法律。
至於那些偶爾登上西方媒體風光一番的中國年輕民族主義者,幾乎與我聊過的每一位中國城市居民,都為他們覺得尷尬,拒不承認他們代表主流。而且,總之,大多數中國愛國主義人士並沒在自己與西方之間,劃出明確界線。不少中國最憤怒的網路民族主義者,大聲譴責中國在西方及日本手下「受苦受害」,後毛時代,中國向外界開放所得的財富及機會,他們其實列居最熱心、最懂得利用的人。一九九九年,有個笑話流傳說,到駐北京美國大使館示威的人,往使館區扔的石頭外層,都包有簽證申請書。我試著多次訪問憤青,經常被他們誠懇地請教如何去西方求學、文章在西方刊登,而被岔開。我有份錄音文字檔記載,受訪者長篇大論他打算派軍隊到大英博物館,索回由夏宮打劫的寶物,過程中,星巴克女服務生免費送他一杯耶誕節咖啡,他快樂地接受了,訪談因此被打斷。務實主義,至少跟愛國主義一樣,是當代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宗教。
*作者藍詩玲(JuliaLovell)為英國新興漢學者,專欄作家,現任倫敦大學倫敦大學伯貝克學院講師,教授中國歷史和文學;著有《長城:中國對抗世界,公元前1000年─公元2000年》,並將張愛玲、魯迅、韓少功等作家的重要作品完整譯成英文。本文選自作者新著《鴉片戰爭:毒品、夢想和中國建構》(八旗文化)。
本系列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