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憤青的務實主義:《鴉片戰爭》選摘(4)

2016-03-10 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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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奧期間中國憤青眾生相。(新浪網)

京奧期間中國憤青眾生相。(新浪網)

二○○八年四月,奧運火炬傳遞時,爆發西藏獨立示威,也引發了類似的中國民族主義。反中示威於西藏蔓延之際,政府英文喉舌的《中國日報》把整起騷動歸咎給鴉片戰爭後,英國入侵西藏。四月七日,支持西藏的抗議者在巴黎試圖從坐輪椅的中國殘奧運動員手中奪走奧運火炬,所謂聖火傳遞的法國行程,自艾菲爾鐵塔動身僅半個鐘頭,便告中斷。大約十天後,民族主義人士就動員到北京的法國大使館抗議,另外,在至少中國五個不同城市的法商超市外頭抗議。東北沿海的示威舉出布旗,上頭寫道:「保衛我國西藏!天佑我國奧運!抵制家樂福!」「對法國帝國主義說不!強烈抗議英法一八六○年侵略中國!」西方報導西藏暴動時有反中偏見,此事惹怒中國大眾,十多名在華「外國記者俱樂部」成員收到死亡威脅。《中國日報》甚受歡迎的新聞網站上,有則貼文回應說:「口出大便的人,我就用糞塗滿他們的臉!外國記者滾出中國!」另一條寫道:「這些王八蛋叫我想吐,把他們丟進台灣海峽填海。他們就像蒼蠅──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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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中國軍隊進入西藏。(新華網)
1950年中國軍隊進入西藏。(新華網)

本來對中國沒第一手經驗或者興趣的人,此時碰到(或親身,或者在黃金時段新聞報導)許多搖著紅旗的人,在澳洲、美國及歐洲城市都有,他們偶爾還準備踢踹支持西藏獨立的人士。美國杜克大學發生親中國與親西藏示威者衝突,有位中國學生提議兩造對話,卻收到愛國者的死亡威脅,事態看來格外糟糕。在四川大地震獲得全球同情之前,有好一陣子,消化不良的沙文主義快成為這個潛在超級強國在國際上的特徵。

整個過程中,中國大眾生活裡浮現一種新而橫慢的人:憤青──憤怒、極端民族主義、絕大多數為男性的青年。雖然他們過一段時間就湧上街頭,但憤青最愛的棲息地是互聯網。一九八九年後,中國共產黨愛國教育運動最令人矚目的面向之一,在於它有能力採新科技為己用,以遂其目的。當然,不少中國年輕民族主義的心靈,被老式、傳統媒體餵飽了;他們飲的是「狼奶」,二○○六年有位中國學者對中國有選擇性歷史教科書的稱呼。我遇過最年輕、自稱憤青的人,是個北京十六歲男生,他跟我說,自己首次學到憤怒是在十三歲,在初中的中國現代史課堂上。二○○六年,有位二十三歲的青年說:「學校教育我們說,中國的苦難是西方國家套在我們頭上的。我們都是強烈民族主義分子……注定要變成憤青。」 中國互聯網也成為新極端愛國人士的重要虛擬會場;一九九○年代末期以來,每次民族主義爆發點都是在互聯網上摩擦起或組織的。

中國互聯網控制的對象從用戶轉到網站。(BBC中文網)
中國互聯網控制的對象從用戶轉到網站。(BBC中文網)

整整十幾年,中國政府是世上最勤於檢查互聯網者之一,透過其「防火長城」,控制大眾取得資訊的管道。防火長城是幾個伺服器,屏衛中國互聯網與外界相連的閘道,以便封鎖敏感的外國網站。

儘管中共政權對互聯網提供自由論壇,讓人交換政治資訊及觀感,很是擔心,但它容忍,甚至是鼓勵民族主義的憤怒爆發,盼望反外情緒能模糊化,變成政府定義的愛國主義。而且,就表面看來,這場賭局已經贏了。一九九九年抗議之後,《人民日報》設立「強國論壇」此一官方管道,供民族主義帖子張貼。二○○一年,中國一架戰鬥機與美方一架偵察機在南海相撞,網站如火如荼地評論該事件。 中宣部曉得很多中國網民對遊戲有興趣,就設法讓新世代的空閒時光也能磨練愛國本能。例如在二○○○年,官方贊助的一個新聞網站便主打幾項電玩,讓網民能捶打李登輝(台灣的總統,一九九五年監督該島第一批民主選舉),在他臉上貼滑稽鼻子,或者,等李由飛機跳出來時射擊他。一九九七年,香港回歸逼近時,一家軟體公司便推出《鴉片戰爭》電玩,讓玩家虛擬與英國人做戰。手冊上寫道:「讓我們用智慧及勇氣,殲滅該死的侵略者。」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歸中國的主權交接儀式。(取自網路)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歸中國的主權交接儀式。(取自網路)

出現一群始料未及的憤怒年輕人,他們強化了共產黨的訊息。那十年的中期,許多通俗民族主義的暢銷書出現在中國的書店,譴責西方陰謀「遏止」甚或「奴役」崛起的中國。最早的一本這類暢銷書是《中國可以說不》,其合撰人之一張小波實在是最不可能支持政府正統論的人。一九八○年代,他是老資格的西方崇拜者,一九八九年之後,曾因參與抗議而被短暫關了一陣。《妖魔化中國的背後》(講述美國媒體抹黑中國的詭計)是一群年輕、西化知識分子合著的(其中一人在美國大學擔任教授)。張抗議說:「我們與黨一點關係也沒有。」他現在是極成功的獨立出版家,想在中國出版第一本合法春宮雜誌──十多年之後。

一九九○年代末期,隨著互聯網在中國起飛,小布希總統天真樂觀地預言:「自由的精靈由瓶中放出來了。」再過十年,那種樂觀開始看來是表錯情了;有信心的共產黨政府,在不少重大事項上挑戰西方國家政府──人民幣值被低估、哥本哈根的多邊協議、言論自由──而且顯然獲得中國網民的喝采;他們把每次衝突都歸類為帝國主義陰謀,不讓中國翻身。北京當局及其網民愈堅認西方陰謀干涉中國,英、美國人心中就愈害怕黃禍。二○一○年元月,中國行市場改革已逾三十年,互聯網使用也十多年,中西關係受鴉片戰爭症候群糾纏的窘境依然未變。

美國前總統小布希(美聯社)
一九九○年代末期,隨著互聯網在中國起飛,小布希總統天真樂觀地預言:「自由的精靈由瓶中放出來了。」(美聯社)

二○○七年冬天,我在北京有些空檔時間,便決定自己去探探愛國教育的情況,看看它是否真的造就出憤怒的沙文主義者。於是,我想到某家中學的歷史課堂上聽課。事情容易的令人稱奇。假如我是中國學者,想在英格蘭做同樣的事情,可能先得經過「犯罪紀錄局」(Criminal Records Bureau)審核達幾周或幾個月。我有個老師朋友,人既聰明又幽默,年紀三十多,在北美一家大學取得碩士學位,他幫我接洽幾位朋友,接著給我了幾個電話號碼。「打電話給他們,他們就會告訴妳什麼時候可以去。」

十一月一天清早,我去那間學校,在校門口迎接我的是另位年輕、微笑著的歷史老師,帶我去教室。我們一邊走她一邊對我說:「中學教育在政治上很重要。大多數人對現代史的涉獵都是在中學期間。」有關鴉片戰爭的課程的確緩慢地開始,首先談的是英國人走私鴉片之惡,以及對中國人民尊嚴的損害,佐以多幀社會主義的現實主義的雕塑照片,描繪中國人民強韌地抵抗。講課時還有配有聽來不祥的音樂,就我記憶所及,自己十來歲聽歷史課時,是聞所未聞的。一張PowerPoint投影片提醒學生:「忘記歷史就是叛國」,以防他們在此之前,沒聽過上百次似的。

2012年一名台中豐原國中學生,因感冒不適卻依然參加校內運動會大隊接力競賽,在抵達終點後失去意識,經醫院搶救後,依然因腦部缺氧而成植物人。(取自 豐原國中臉書)
「中學教育在政治上很重要。大多數人對現代史的涉獵都是在中學期間。」(取自 豐原國中臉書)

但是接下來十五分鐘的討論倒是驚奇連連;學生被點名辯論中國何以戰敗,還有鴉片戰爭對國家的影響。有個班上開心果慢慢站起來,開始說:「毛主席講……」他的聲調是故意嘲弄政治正確。等到老師、同學們的爆笑終於沉寂下來,他說明自己的看法:「我們輸是因為我們太弱,太封閉。」他的同學都很贊成。另一位接著說:「我們中國人的毛病是我們沒有脊梁骨;那段時間,我們都吸食鴉片得很爽。」第三位評論說:「我們的武器落後西方三百年,還有我們沒有海戰經驗。我們太怯懦,太落伍,太孤立。」

儘管中宣部煞費苦心,想建立中國是受害者的現代史敘述,中國人紀念鴉片戰爭時,還是浸潤著自輕自厭。《復興之路》節目的導演任學安是個客氣文雅的四十多歲的人,他對我說:「我們製作該節目,是因為雖然我們已解決導致鴉片戰爭的基本問題,也就是孤立會導致落後,而落後就會挨打,但還是有很多別的事情,比如國家財富及實力、民主、和諧及文明,而那些我們還沒達成。我們執迷於鴉片戰爭,並不是因為這段歷史之故,而是為了邁步向前,為了告訴中國人民要繼續學習新的東西……鴉片戰爭將世界其他地方開啟給我們,而我們開始從中學習。」

在匈牙利境內的鐵軌上往西方前進的難民們。(美聯社)
我們執迷於鴉片戰爭,並不是因為這段歷史之故,而是為了邁步向前,為了告訴中國人民要繼續學習新的東西……鴉片戰爭將世界其他地方開啟給我們,而我們開始從中學習。(美聯社)

事實上,對愛國教育有什麼影響,看法十分分歧。第一線的歷史老師們很擔心,儘管他們努力不懈地提醒學生「百年國恥」,但誠如我所見到的授課老師所抱怨:「今天的年輕人不怎麼愛國。他們很自私,沒有責任感,對不平等條約之流的事,既不憂心、也不思考。有些人甚至不曉得庚子賠款是怎麼回事!除了通過大學入學考試,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你若跟他們講要愛國,他們根本不理會。」上完一堂課後,一群北京十六歲青少年跟我講,他們討厭現代史──太陰沉又壓抑。他們的老師對我說:「他們都較愛古代史,喜歡文化及帝王的感受。」我還去上北京大學一些新的必修現代史課程(取代馬克思列寧主義課程)。沒多久,我要想不入睡,唯一的方法便是坐在課堂後排,不斷數顯然已入睡學生的人頭(有些人就坐在前排)。

到某些中國愛國教育景點走一趟,你會了解到欠缺熱情的不光是學生。就舉「海戰博物館」為例,策展人十分努力地透過饒富意義的說明,想煽動訪客的怒氣,(「英國殖民者透過卑鄙的手段,如武裝侵略及走私鴉片,想打開中國國門……在這場反侵略鬥爭中,中國人民崇高的民族尊嚴及偉大愛國精神,顯示國魂永不消失。」)還有畫家製作的鴉片戰爭立體示意圖。訪客會格外注意到一座火紅色的炮台攻防戰,在其間,一名手無寸鐵中國人子把一名有武裝、垂危殆斃英國士兵壓制在地,準備用石塊砸出他的腦漿。

以鴉片戰爭古戰場——虎門海口威遠炮臺舊址為依託,利用文物史料向人們展示了當年抗擊英國侵略者的悲壯史實,再現1841年2月26日虎門海戰的悲壯場面。圖為海戰博物館。(取自wikiampia)
以鴉片戰爭古戰場——虎門海口威遠炮臺舊址為依託,利用文物史料向人們展示了當年抗擊英國侵略者的悲壯史實,再現1841年2月26日虎門海戰的悲壯場面。圖為海戰博物館。(取自wikiampia)

然而,博物館外,一日遊的遊客對一百七十年的事件,似乎很淡定。在未能保衛中國免於英國戰船攻擊的炮台陰影畔,他們拿出點心、飲料,四處玩球、踢鍵子。遊客來海邊玩幾個小時的興趣,遠比沉思民族悲劇大得多了。最大又最容易走上去的要塞是「威遠炮台」,就在海灘右邊。一道長長海堤,大炮排列在堤上,穿緊衣短褲的女郎跨坐其中幾尊大炮,以便拍照。有個年輕人看著其他男同伴笨拙地翻爬過這些古炮,我問他來訪有什麼感想。「我……呃……不知道哩。我沒想過。」我故意想多刺激他一下,告訴他:「跟你講,我是英國人。」「真的嗎?聽說英國很先進呢。」我再給他提個醒:「英國,就是『三元里人民抗英鬥爭博物館』(另個鴉片戰爭時期愛國教育地點)提到的英國哦。你難道不要我道歉嗎?」「哦,那個喔,那是歷史了。」即使在國恥紀念碑的圓明園,其效力時好時壞。有位男學生對我說:「喔,對。我很生氣。」但幾分鐘後,他拍拍我肩膀,問我哪個國家來的,英格蘭那兒有沒機會攻讀法律。

至於那些偶爾登上西方媒體風光一番的中國年輕民族主義者,幾乎與我聊過的每一位中國城市居民,都為他們覺得尷尬,拒不承認他們代表主流。而且,總之,大多數中國愛國主義人士並沒在自己與西方之間,劃出明確界線。不少中國最憤怒的網路民族主義者,大聲譴責中國在西方及日本手下「受苦受害」,後毛時代,中國向外界開放所得的財富及機會,他們其實列居最熱心、最懂得利用的人。一九九九年,有個笑話流傳說,到駐北京美國大使館示威的人,往使館區扔的石頭外層,都包有簽證申請書。我試著多次訪問憤青,經常被他們誠懇地請教如何去西方求學、文章在西方刊登,而被岔開。我有份錄音文字檔記載,受訪者長篇大論他打算派軍隊到大英博物館,索回由夏宮打劫的寶物,過程中,星巴克女服務生免費送他一杯耶誕節咖啡,他快樂地接受了,訪談因此被打斷。務實主義,至少跟愛國主義一樣,是當代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宗教。

*作者藍詩玲(JuliaLovell)為英國新興漢學者,專欄作家,現任倫敦大學倫敦大學伯貝克學院講師,教授中國歷史和文學;著有《長城:中國對抗世界,公元前1000年─公元2000年》,並將張愛玲、魯迅、韓少功等作家的重要作品完整譯成英文。本文選自作者新著鴉片戰爭:毒品、夢想和中國建構(八旗文化)。

本系列結束。

《鴉片戰爭》書封。(八旗文化出版社提供)
《鴉片戰爭》書封。(八旗文化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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