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中國意識蛻變成臺灣主體意識:《走在風尖浪頭上》選摘(4)

2016-03-17 05:30

? 人氣

杜正勝坦言,他是台灣人,但到「台灣」這條路,卻花了他大半輩子的時間,繞了好大一個圈子才領悟而來。(取自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杜正勝坦言,他是台灣人,但到「台灣」這條路,卻花了他大半輩子的時間,繞了好大一個圈子才領悟而來。(取自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我知道媒體攝影機絕對會對準我的嘴,看我有沒有唱國歌。阿扁那段時間已經被媒體弄得夠可憐了,不能讓人再拿總統和教育部長不同調來作文章,因此我張口唱國歌,但首兩句絕對不開口!」杜正勝說,公元兩千年政黨輪替前,國民黨長期執政,黨國不分,還要別的黨奉行國民黨的三民主義。他讀初中時,郭雲中老師就跟他說過,別的黨不一定要奉行三民主義,因此國歌前兩句「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他是絕對不會唱的。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杜正勝於一九四四年六月出生,隔年八月日本投降。他一歲多的時候,國民黨就接收了臺灣,因此從小學到中學,再到師範學校,以至於大學,他所接受的,都是國民黨主政下的大中國化的教育。而且他喜歡讀中國的歷史和文化,所以對中國存有很大的憧憬。年輕人總會有一些叛逆,尤其是出生在中南部經濟匱乏家庭的子弟,對於統治臺灣的國民黨政權,更容易不滿,更容易忿忿不平,也更容易嚮往社會主義所勾畫的公平理想社會。杜正勝即是這樣的年輕人。

對於國民黨統治下的思想限制,杜正勝也是相當不滿的。他始終記得郭雲中老師啟蒙他的話:「每個黨都有自己的主義,未必要奉行三民主義!」他也有過被學校安維秘書(人二)調查的不愉快經驗。(編按:人事室第二辦公室,於台灣戒嚴時期負責機關保防、安全維護及政風工作,各級政府機關、每所學校及較具規模的民營企業均設置「人二室」以監控員工思想言行,直至《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廢止後,人二室才隨之走入歷史。 )

那是他從臺南師範學校畢業後,第一年分發到國小任教時發生的事。當時的教室,黑板上面的牆壁,張貼的是國父遺像,對面牆上則貼著蔣介石的肖像。他班上的國父遺像,因漿糊脫落,有一角折了下來。當時還年輕的杜正勝,不懂也不在意國父遺像和蔣介石肖像所代表的意義,所以國父遺像折了下來也不以為意,結果就遭到人二的調查了。

立法院26日院會,民進黨立委高志鵬所提的廢國父遺像相關提案,遭退回程序委員會。(陳明仁攝).JPG
近來引發熱烈討論的「國父遺像」,在當年威權統治時期,若有一絲一毫的閃失可都是不得了的事情。(資料照,陳明仁攝)

一九七四年,杜正勝公費赴英留學。在那裡,他第一次接觸到一些香港的報紙和雜誌。他認為那些報紙雜誌比較客觀,不會像看《中央日報》那樣的排斥。從那裡,他看到了一些有關大陸的報導,也到圖書館找了一些大陸反右、人民公社時期的資料,對廬山事件的感受尤其深刻。他對彭德懷的印象很好,彭因為和毛澤東的意見不同,就被批判,他不認同。透過這些資訊,他逐漸對「共產黨」有了不同的想法,但對「社會主義」還是沒有懷疑。

當時倫敦政經學院也有少數的中國留學生。他們是很獨特的一群人,全都穿著黑色西裝,一臉嚴肅,無論到任何地方,都是團進團出,絕對不會和臺灣留學生打交道,杜正勝也只是遠遠的的看著他們,沒有任何接觸。倫敦政經學院是很自由的地方,中午在餐廳用餐時,有時突然會有人跳出來發表意見,中國留學生只要碰到這種情形,一定快閃離開。

一九七○年代,杜正勝從文獻上,開始比較具體地了解共產黨的文革和鬥爭,但是讀得不多,也沒有真正的和中國人接觸過。再加上他念的都是中國的歷史文化和思想,對中國懷有很深的情懷,又對社會主義充滿了憧憬和嚮往,所以那時有人認為他有左派的傾向。

一九七○年代,保釣運動如火如荼地展開,有些海外年輕華人嚮往「祖國」(中國)的大好河山,於是回歸了,其中包括知名作家陳若曦。當時人在倫敦政經學院的杜正勝,也在思考要不要回歸,但最後的決定是否定的。

他當時想,在中國沒有親人,沒有同學,沒有敬愛的老師,沒有成長的記憶,沒有熟悉的景象…… 什麼都沒有!「現在我要回歸這樣的祖國,那裡真是我的國家嗎?我真是那裡的人民嗎?」杜正勝茫然了,思考「奉獻祖國」的意義在哪裡?「臺灣有我的親人、朋友、師長和熟悉的一切,回到那裡,去做事、去服務,才覺得有意義!」更何況,臺灣有杜正勝最想請益的沈剛伯老師。雖然討厭國民黨,雖然自認具有社會主義傾向,杜正勝最後的決定,是回到自己成長的家鄉——臺灣。

臺灣政治上的在野對抗,一直都存在。早期是個人英雄式的,例如高雄的余登發和宜蘭的郭雨新。七○年代,黨外開始串聯;七○年代末期,爆發了美麗島事件。當時的主流媒體將「美麗島」的核心人物說成萬惡不赦,後來因為《聯合報》和《中國時報》競相報導美麗島審判當事人的自白演說,談他們為什麼走上這條路,以及對臺灣各種現象的看法和不滿。這些內容刊出之後,對臺灣民主的發展,產生很大影響。

此時的杜正勝,雖然反對國民黨政權,但心態上,還是大中國意識。

八○年代中期,反杜邦反六輕等環境保護運動,以及農民、勞工、消費者保護和教育改革等各種社會運動蓬勃發展。此刻的杜正勝,雖埋首於學術研究工作,但研究成果累積成他在學術界的實力,到了八九中國民運之後,一股腦兒迸發了出來,九○年代提出同心圓史觀,在學術界,以實際行動捍衛臺灣的本土意識。八九中國民運時,杜正勝一方面聲援這些年輕人爭取民主自由,另方面也認清了共產黨的真面目,認為中國一定要走向民主才行。九○年初,當時的李登總統要改造國民黨,先是引爆了主流與非主流之爭的「二月政爭」,接著又發生「野百合三月學運」,最後非主流垮臺,李登輝掌控了國民黨。廢除國代、總統直選、老立委退職,雖然形式上,還是中華民國的體制,但實質上就如杜正勝說的,「舊瓶子裝新酒」,總統由臺灣人民直接選舉,立法委員也都是臺灣各地選出來的代表,已經沒有中國各省的代表了。臺灣追求民主化、自由化的同時,也逐漸形成了本土化的意識。

九○年代的杜正勝,融入民主、自由和本土化的時代脈動,創辦學術期刊《新史學》,建構了「同心圓史觀」,不再以中國的角度來看臺灣,而是以臺灣為圓心和主體,去看中國、亞洲和世界。杜正勝從一個曾經嚮往中國社會主義的「民族主義」學者,蛻變成一個尋求臺灣主體意識的「民主主義」學者。

杜正勝從小家貧,初中畢業保送南師;南師畢業當了三年國小老師,之後做了師範的逃兵,轉進臺大歷史系、歷史研究所;七○年代考取公費赴英留學二年後返國,成為歷史學者。繞了一大圈子,昔日的國小老師,接掌教育部,成為全國最高的教育行政主管。而阿扁總統和游錫堃院長之所以找他接任教育部長,主要是他提出了同心圓史觀,對於推動臺灣主體意識,具有強烈的使命感。杜正勝的臺灣主體意識,得來十分不易。我們可以從他的成長背景和學思歷程中,看到他是如何從大中國社會主義的思維,蛻變成臺灣主體意識的過程。誠如他自己所說的,他是臺灣人,但到「臺灣」這條路,卻花了他大半輩子的時間,繞了好大一個圈子才領悟而來。

杜正勝的臺灣主體意識,不是口號,也不只是學說;而是內化的思維,變成了堅定的信仰和無比的力量。

*本文選自《走在風尖浪頭上:杜正勝的台灣主體教育之路》,時報出版。本書作者韓國棟二十年來深耕台灣教育現場,為台灣資深文教記者,他將帶讀者回到每一個爭議事件的歷史現場,也訪問前教育部官員莊國榮、吳財順,回頭對杜正勝的施政進行再評價。(系列完)

《走在風尖浪頭上:杜正勝的台灣主體教育之路》,韓國棟著,時報出版。(時報出版提供)
《走在風尖浪頭上:杜正勝的台灣主體教育之路》,韓國棟著,時報出版。(時報出版提供)

《走在風尖浪頭上:杜正勝的台灣主體教育之路》新書分享會

與談人:韓國棟、杜正勝、莊國榮與特別來賓游錫堃、黃益中
時間: 2016年3月18日(五)14:30~16:00
地點:慕哲咖啡館(台北市紹興北街3號)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