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史為鑑,以武俠隱寓時事:《金庸傳》選摘(5)

2016-03-05 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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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是金庸作品中少數沒有豐富歷史背景的其中一部,金庸為此說明,他想寫的是普遍性格與生活常態,類似的場景可以發生在任何朝代。(取自網路)

《笑傲江湖》是金庸作品中少數沒有豐富歷史背景的其中一部,金庸為此說明,他想寫的是普遍性格與生活常態,類似的場景可以發生在任何朝代。(取自網路)

《笑傲江湖》自一九六七年四月二十日起在《明報》連載,正是大陸「文革」越演越烈之時,「五月風暴」即將襲港。小說連載不久,人們就感到它在影射「文革」,稱之為「政治寓言」小說。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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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笑傲江湖》的那幾年,中共的文化大革命奪權鬥爭正進行得如火如荼,當權派和造反派為了爭權奪利,無所不用其極,人性的卑污集中地顯現。我每天為《明報》寫社評,對政治中齷齪行徑的強烈反感,自然而然反映在每天撰寫一段的武俠小說之中。這部小說並非有意地影射文革,而是通過書中一些人物,企圖刻畫中國三千多年來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現象。

《笑傲江湖》刻意模糊了時代背景,因為他想寫一些普遍性格,生活中常見的現象,類似的情景可以發生在任何朝代。他否認有意影射「文革」,但無意中還是讓人感到似曾相識。他每天要在報紙上寫一篇社評和一段小說,寫時不知不覺受了影響。他反對「文革」的個人崇拜,反對用暴力壓迫正派人。黑木崖上,對東方不敗的個人崇拜大行其道,其情人楊蓮亭出於不可告人的目的推波助瀾,使個人崇拜之風登峰造極。所有教眾提到東方不敗都必須加上「文成武德,仁義英明」的定語。個人崇拜遍及所有老弱婦幼,對於未成年的孩子尤其有效。他們被要求讀教主的寶訓、聽教主的話,楊蓮亭抓了童百熊一家老幼,問道:「童家各人聽了,哪一個知道教主寶訓第三條的,念出來聽聽。」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背誦:「文成武德、仁義英明教主寶訓第三條:『對敵須狠,斬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楊蓮亭道:「很好,很好!小娃娃,十條教主寶訓,你都背得出嗎?」男孩道:「都背得出。一天不讀教主寶訓,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讀了教主寶訓,練武有長進,打仗有氣力。」可見中毒之深。

任我行重上黑木崖前後,已被馴化的教徒把這一套原封不動地移植到他身上,他從最初的反感、不自然,到最後安然接受。這個過程令人感慨。

上官雲見到任我行,滿口都是肉麻的口號,高調的諛詞,從「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教主令旨英明,算無遺策,燭照天下,造福萬民,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屬下謹奉令旨,忠心為主,萬死不辭」,到「教主指示聖明,歷百年而常新,垂萬世而不替,如日月之光,布於天下,屬下自當凜遵」,「教主胸有成竹,神機妙算,當世無人能及萬一」。當他在黑木崖上安然接受舊部的跪拜時—

令狐沖退到殿口,與教主的座位相距已遙,燈光又暗,遠遠望去,任我行的容貌已頗為朦朧,心下忽想:「坐在這位子上的,是任我行還是東方不敗,卻有甚麼分別?」只聽得各堂堂主和香主讚頌之辭越說越響, 令狐沖站在殿口,太陽光從背後射來,殿外一片明朗,陰暗的長殿之中卻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頌辭。他心下說不出厭惡, ……

金庸借任盈盈之口說:

只是我覺得,一個人武功越練越高,在武林中名氣越來越大,往往性子會變。他自己並不知道,可是種種事情,總是和從前不同了。東方叔叔是這樣,我擔心爹爹,說不定也會這樣。

我不是說武功,是說一個人的性子。東方叔叔就是不練《葵花寶典》,他當上了日月神教的教主,大權在手,生殺予奪,自然而然的會狂妄自大起來。

《笑傲江湖》「成為中國政治的象徵與隱喻」,在剛愎自用、專制獨裁、自我膨脹的任我行、東方不敗;熱中權勢、心狠手辣的左冷禪;虛偽狡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偽君子岳不群;不甘屈服又不願抗爭,藏頭露尾,在強權夾縫中苟且偷生的莫大先生等人物身上,我們可以看到權力對人性的異化和扭曲,看到人性中陰暗的一面。從而他一針見血地指出「政治上大多數時期中是壞人當權」。

「欲練神功,揮刀自宮」,何嘗不可以看作他對權力的一句咒語。《笑傲江湖》圍繞作為「異化人性和滅絕人性」象徵的《葵花寶典》(辟邪劍法)展開無數條錯綜複雜的線索,揭示了政治對人性的壓抑、摧殘和異化,至高無上的武功秘笈《葵花寶典》為太監所創,只有揮刀自宮,變成不男不女的人才能修煉。在某種意義上,《葵花寶典》就是權力的隱喻,爭奪《葵花寶典》如同幾千年來對權力的角逐、廝殺,結果無不以喪失人性為代價。

小說開篇〈滅門〉寫川西青城派余滄海為奪取「辟邪劍法」,以殘忍手段將福州福威鏢局林家「滅門」;早就處心積慮的華山派「君子劍」岳不群坐收漁利,將僥倖漏網的林平之收為徒弟,醉翁之意也在「辟邪劍法」;嵩山派左冷禪千方百計企圖得到「辟邪劍法」,合併五嶽劍派,實現稱霸武林的野心;日月神教教主東方不敗練成《葵花寶典》而成為「天下第一」;岳不群、林平之雖然都得逞一時,卻最終免不了眾叛親離……練過《葵花寶典》的人一概沒有好下場,那些覬覦秘笈、不惜殺人流血,用盡各種手段的人也一個都沒有好下場。金庸指出,「那些熱中於政治和權力的人,受到自己心中權力欲的驅策,身不由己去做許許多多違背自己良心的事,其實卻是很可憐的。」

左冷禪在《笑傲江湖》中為嵩山派掌門,雖然自稱正道,但他為了成就武林霸主的野心,行事風格頗為小人,多令武林同道不齒。(取自百度百科)
左冷禪在《笑傲江湖》中為嵩山派掌門,雖然自稱正道,但他為了成就武林霸主的野心,行事風格頗為小人,多令武林同道不齒。(取自百度百科)

一九六九年十月十二日,《笑傲江湖》連載了八五七天。全書結束前,沖虛道長和令狐沖恆山之上有一番對話:

「權勢這一關,古來多少英雄豪傑,都是難過。別說做皇帝了,今日武林中所以風波迭起,紛爭不已,還不是為了那『權勢』二字。」

「原來左冷禪是要天下武林之士,個個遵他號令。」

「正是!那時候只怕他想做皇帝了,做了皇帝之後,又想長生不老,萬壽無疆!這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古以來,皆是如此。英雄豪傑之士,絕少有人能逃得過這『權位』的關口。」

「查記出品,宋體為號」

每天晚上約十點到十一點,查良鏞到報館寫社評,秘書已下班,工人送上一杯清茶,他先翻閱當天的電訊、本地新聞,然後翻書查資料。往往要等到字房副領班翁榮芝來敲門,大喊:「你的『粉腸』搞掂未?」(稿件到排字房先被剪成一小段一小段,好似剪粉腸,他們把稿件叫做「粉腸」。)他才會下筆。社評一般寫兩張稿紙,他寫完一張,字房就要急於拿去排字,他想看一下、改一改也等不及,等發排了再讓他來改。通常他離開編輯部,是凌晨兩點,字房工人為了等他的社評常常要延遲收工。「我的寫稿速度其實是很慢的。一字一句都斟酌,所以一千多字的稿,往往是改了又改,起碼花兩個鐘頭。」他自稱「字字皆辛苦」。他的老朋友張徹說:「他看來似慢,而其實正是他的不可及處。他寫作慢,但其成就自不消我說;他對問題的反應似慢,而其實是在深思熟慮,所決定十分明智。」

從《明報》創刊到一九九二年二月控股權轉移,三十三年間,他親筆撰寫的社評至少有七千多篇,六、七○年代,他幾乎每天堅持寫一篇,很少由其他人執筆。即使外出旅行,也不忘寫旅行見聞發回來。

他那時每年通常都要去參加國際新聞協會的年會,離開香港一段時期(一般兩周左右),「最擔心的事,是忽然之間發生了大新聞,無法及時加以評論。讀者目前所讀到的文字,雖然號稱是『社評』,其實是筆者的一些『海外遊記』,與正統的社評性質大不相同,不過本報的社評自從創刊以來,一直是保持一種個人的風格因素,如果請別人執筆,不免有見解不盡相同的地方,所以還是採用這種標新立異的方式。」

在香港的日報中,《明報》長期穩居前三位(僅次於大眾化的《成報》、《東方日報》),讀者群以上層社會人士、知識分子為主,成為香港具有代表性的嚴肅報紙,或稱為「精英報紙」(Elite Newspaper)、「高級報紙」(Quality  Newspaper)。與他的社評是分不開的。世界上發生了什麼大事,不僅香港人會習慣性地想到,看看《明報》社評怎麼說,國際新聞界對「路易斯.查」(他的英文名為Louis Cha)的評論也非常看重。歷任港督都要讀他的社評,據說美國國務院、台灣的政要都剪輯他的社評,作為研究和參考。

六、七○年代,他在《明報》上發表的社論,成為了知識分子爭相閱讀的文章,而且備受讚揚。查良鏞對中國歷史典故異常熟悉,在社論中不時引經據典,對知識分子讀者充滿了吸引力。而他的用意,顯然亦為了爭取這類讀者。《明報》在六七○年代以至八○年代,被視為知識分子報紙,查氏的社論占了很大功勞。

他的武俠小說和社評,之所以受到讀者喜歡,也離不開漢語的魅力。他多次說自己喜歡《資治通鑑》,古文簡潔高雅,文字之美,一直是他希望學到的。他的社評文字淺顯明白,深入淺出,不僅見解獨到,判斷準確,而且語言富有個性。一九七九年二月二十八日中越之戰時,他在〈「世界第三軍事強國」?〉社評說:

唐代傳奇小說〈聶隱娘〉中的妙手空空兒,出手只是一招,一擊不中,便即飄然遠引,絕不出第二招。

諒山大戰如果打不成,我們以為中國軍隊也可以班師了,這是空空兒這等高手的作風。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十五日,他在〈中英港的基本要求〉社評說:

香港人一向以態度現實著稱,但九七問題關涉到每個人的身家性命,在念及和論及時顯得頗為情緒化,由於前途茫茫,不免怨天尤人,對北京當局、倫敦當局、香港政府、香港的知名人士等等謾罵者有之,譏嘲者有之,又或是自傷自憐,不知所措,有些像楊過失落小龍女後自創一十七招黯然銷魂掌,「心驚肉跳」、「呆若木雞」、「拖泥帶水」、「無中生有」、那本是人情之常,以楊過之賢,尚且難免,何況吾輩?

這樣的文字是其他人寫不出來的。在董橋看來,「他當年寫的社評不悶,主要正是因為文中穿插不少『筆者』個人的經歷和隨意的己見」。「跟隨查先生十幾年,我從他的原稿中注意到字斟句酌而不露斧痕的功力。」

《資治通鑒》為北宋司馬光主編的長篇編年體史書,由戰國時代開始寫起,逐年詳細記載共1362年的歷史,金庸坦言自己喜讀《資治通鑒》,為文風格也受其影響。(取自維基百科)
《資治通鑒》為北宋司馬光主編的長篇編年體史書,由戰國時代開始寫起,逐年詳細記載共1362年的歷史,金庸坦言自己喜讀《資治通鑒》,為文風格也受其影響。(取自維基百科)

經濟學家張五常說他的文章與史識都上乘,以史論政,獨步文林,「再往深裡看,查先生是小說家,寫政論往往穿插一些說部的筆觸:添一些對白,描幾幅景象,說兩句自己,行文裡頓時多了三分情趣。」他一些不是就某個事件所做的評論,沒有時間的局限性,任何時候重讀都不失其意義。一些藉著生活上的小事借題發揮的文章,令人印象深刻。

他用一種「娓娓而談」方式寫社評,「一方面,讀者閱讀起來全無壓力,覺得在聽一位老友跟他們閒話家常;另一方面,在不經意之間吸納了作者的訊息,自己再進行深入的思考。」

他熟讀歷史,尤其受《資治通鑑》影響,自一九四四年暑假在重慶通讀一遍,成為他一生愛讀的書,「我讀《資治通鑑》幾十年,一面看,一面研究。」「《資治通鑑》令我了解中國的歷史規律,差不多所有中國人也按這個規律的。」他寫社評,判斷政治人物的心理,得益於此。

*作者為獨立撰稿人,著有《1949年:中國知識分子的私人記錄》、《筆底波瀾》多本書作,本文選自作者新著《金庸傳》(印刻文學)

《金庸傳》,傅國湧著,印刻文學出版。(印刻文學提供)
《金庸傳》,傅國湧著,印刻文學出版。(印刻文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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