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年前在中國出差的這個禮拜，除了巧遇史上最強寒流，也躬逢其盛地遇到上海市政府宣布的一項新政策攪亂了風投產業一池「冬」水。
這份《上海市天使投資風險補償管理暫行辦法》是由上海市科委會和市財政局、市發改委共同制定的，對投資機構投資種子輪科技公司後，所發生的實際投資損失，由專項資金給予最高不超過60%的風險補償，預定由自2016年2月1日起施行，有效期2年。
政策的目的當然是希望改善上海市的新創生態。這幾年雖然大陸的風險創業和投資風生水火，但和領頭羊的北京比起來，其他都市不管是在投資金額、投資機構數量和新創數量上，都大大不及。素來和北京有瑜亮情結的上海，會想出這樣的方案來鼓勵初期新創，也不是無法理解。
但毫無意外地，方法一公佈立刻引來瞞天蓋地的批評聲浪，其中許多最嚴厲的批評甚至是來自於風險資本產業本身。
這裡面最明顯的問題，除了「為什麼要拿納稅人的錢去補貼新創和風投？」這種道德角度，就是詐騙的可能性。
最簡單的做法，是成立兩家新創，將其中一間募來的金額用來購買另一家提供的「服務」，然後自己因為無法創造營收而宣布倒閉，天使風頭就拿著價值歸零的第一間公司的股票去跟上海市政府領取最高60%的補償金，就這樣幾乎毫無風險地創造出高額回報。
但這樣子的「顯性」問題多少還是可以透過（可能很耗時耗力的）審查程序去解決，例如調查公司倒閉前的應收和應付賬款對象，已經要求天使風投機構的合夥人揭露相關投資機構所有的財報。
比較大的問題其實是「隱性」的：誘因的扭曲導致劣幣驅逐良幣。
風險資本產業由於高資訊不對稱、長週期和高風險等特點，相當倚賴誘因的一致化來控管風險，並激勵所有玩家朝共同的方向邁進。
天使投資因為發生在最早期，因此資訊不對稱最嚴重，週期最長，風險也最高，事實上在多數的學術分析結果中，天使投資的風險和預期回報之不對稱，幾乎無法被納入正常的投資組合中，這也是為何天使們仍然被稱為天使的關係。
上海市的各輪投資人數量遠低於北京是既成事實，利用補貼的誘因把早期新創數量大幅提升，也許會讓更多上海居民願意創業，但後面幾輪的投資者如果沒有到位，新創要不就是面臨資金鏈斷裂的問題，要不就是得「北漂」去北京找北京的風投要錢。而如果是後者，就又一反了上海市政府促進和活化地方經濟的原意。
而對天使投資機構的投資損失進行補貼，可想而知會吸引更多的人也來湊一腳成立天使投資機構。但偏偏在天使這個領域中，並沒有任何適當的方式可以過濾專業和非專業的投資人——學歷無用，過去投資實績就算不予以扭曲，也與未來績效關係不大。
換句話說，本來就已經很隨性的天使投資領域，將會出現更多隨性的投資者，很有可能會劣幣驅逐良幣——不夠格的天使投資機構追高天使輪估值，把原本來還算好的天使投資人也給排擠掉。
當然也有可能因為這樣的鼓勵機制，更多人知道創業將比較容易取得天使資金，因此吸引他們加入創業的行列。表面上看起來這正是上海市政府想要達到的效果，但就像中關村的O2O創業模式在滿手現金的風投支持下，從前年的火熱到去年六月後掉入冰庫，這種「資金行情」也可能造成很多其實並沒有想清楚創業風險、也並沒有真正想解決某個社會痛點的人，抱著姑且跳進來再說的心態，反而讓創業環境惡化。
更深一層來看：後輪跟進投資某間新創的風險資本家，一定會對於前一輪的上海天使投資者所享受的這種「優惠」非常厭惡，因為這相當於同樣是普通股的股東，有人卻擁有上海市政府提供的downside protection，可以想像風投會追加各種條款去限制創辦團隊和天使股東的清償權，甚至要求先低價把天使股東的股權購回後才進行真正的融資。這些額外的疑慮都會在新創應該要迅速完成募款好專心追求成長時，造成不必要的時間和精力浪費。
諸如以上種種顯性和隱性的問題，讓上海市政府才一放消息，立刻就在網路上吸引了鋪天蓋地的批評以及冷嘲熱諷，逼得上海科委立刻作出公開回應，但似乎仍是吃力不討好。
這個短短幾天內就發酵完成的事件，其實凸顯了一個很有趣的事情：儘管許多人批評大陸這兩年的風險創業和投資風潮是不理性的大泡沫（關鍵字：風口、電商、剛需、O2O⋯⋯等），但上海政府這個表面看起來可以鼓勵創新的政策，一出爐卻是讓眾人批評到臭頭。
這代表的是不管大陸的風險資本產業是不是在一個高度不理性的狀態中，各路玩家對於產業中利益不一致的基本原則可能是比台灣的公共和私人部門玩家更清楚的。箇中原因並非兩岸能力或者智性上的差別，而單純是大陸走了十多年的大創業時代後，成功出現許多超大型的網路科技公司，為首的BAT（百度、阿里巴巴、騰訊）就不用提了，在海外較無名氣的攜程和360在國內也都是一方之霸，後起之秀的小米、滴滴和美團點評等也都日復一日轉動著驚人的流量和營收。也就是說，大陸的風險資本玩家們有走過完整的風險新創路程，因此對於從0開始，動輒需六七輪資金才能成功的風險新創，一路走來會有多少不同組合的利益衝突，和這些利益衝突的短中長期影響，是比台灣二十多年來習慣三四年週期以及spin-off、pre-IPO等投資模式的創投環境清楚的。
這篇文章脫稿之際，我正在深圳飯店房間裡敲打著鍵盤，打開著的電視上是央視主播用毫不帶感情的語氣報導著上海市政府掀起的這場風波，我可以很確定的是，半年甚至是兩三個月後，大概沒有人會記得上海市政府這場天使夢，因為這個國家的創業機器會繼續以巨大量能滾動向前，沒有空回首，最終此一事件，也不過就是漫長宏大的風險資本史中的一個小小註腳。
＊作者台灣大學電機畢業，在台灣、矽谷和巴黎從事IC設計超過十年，包含創業四年。在巴黎工作期間於HEC Paris取得MBA 學位，轉進風險投資領域，現為Hardware Club合夥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