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青龍觀點:哀世新大學「社發所」停招的囚徒困境

2019-01-05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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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新大學決定停招社發所,學生在創校人成舍我像前表達抗議。(世新社發所學生提供)

世新大學決定停招社發所,學生在創校人成舍我像前表達抗議。(世新社發所學生提供)

世新大學於2019年1月2日下午召開校務會議,討論該校社會發展研究所(以下簡稱「社發所」)109學年度停招議案,引發學生和校友的激憤!20多人前往會議室門口舉牌抗議,過程甚至與警衛發生推擠衝突。雖然議案表決前,「社發所」教授夏曉鵑退席以示抗議,但該議案最後仍以23比9的票數,通過109學年度「社發所」的停招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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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案雖然通過了,但卻在台灣學術界造成了巨幅的震盪效應,各界人士紛紛呼籲搶救「社發所」。對此,或許仍有人持疑:109學年的少子女化海嘯為歷年降幅的最大值(10.2%),當年度的考生僅剩21萬6千餘人,各大學早已為此大動作地調整(減併)系所及減少招生名額,以求平安度過這波嚴峻的生存考驗(參考風傳媒拙作<私立大學如何因應109學年度少子女化海嘯?>),若為此故,世新大學淘汰幾個招生率不佳的系所,似乎也沒什麼不對啊!

不過這樣的疑問,恐怕是對世新大學「社發所」的創所歷史及其師資組成了解不深所致。倘若我們深入了解「社發所」的背景資料,大概就不會如此輕易地認為:淘汰註冊率不佳的「社發所」也沒什麼啊!

「世新大學黑箱停招社會發展研究所」(世新社發所學生提供)
「世新大學黑箱停招社會發展研究所」(世新社發所學生提供)

首先,我們先來了解一下世新大學「社發所」的背景資料。

世新大學創辦人成舍我先生,一生以不畏強權、不為利誘的行事風格興學、辦報與問政。在台灣戒嚴時期,甚至敢於聘用受政治迫害的知識分子(包括黃煌雄、吳盛木、王曉波、曾祥鐸、李筱峰等),雖然這些異議人士的政治主張或學術立場各有不同,但他們卻都在世新的講台上持起教鞭,為台灣社會保留並傳承了民主運動的命脈。這就是最常被「世新人」津津樂道的世新精神。

及至1991年成舍我的么女成露茜教授(Lucie)於成舍我病危之際,才從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返台,接掌《台灣立報》,開始在世新大學任教。1995年發行《破週報》,針對不同社會議題發表立場銳利的報導和專欄,成為台灣「具有左派關懷與全球視野的文化實驗行動」的左翼刊物,Lucie甚至一度成為國民黨政府的黑名單。1996年,Lucie籌辦「社發所」,引入美國亞美研究中心經驗,創新實行對話式教學法,以「有學有術、實踐基層,回歸理論、再造社會」自許,招收基層群眾、組織工作者為主,完全不同於傳統社會學的學院派風格。學生多為有社會組織經驗的實務工作者,現任立委蔡培慧、林淑芬,長期投入遊民議題的陳大衛、郭靖盈,以及現任台北市政府勞動局局長賴香伶、新科社會局長陳雪慧都出自世新「社發所」,可以說是世新大學最具特色的研究所之一。

近十年來,「社發所」的師資人數雖僅5位,但這5位老師卻都能秉持成露茜教授「這裡是一個文化戰鬥單位」的理念,每一位老師都在國際移民、農業、勞工組織、遊民團體、高教工會等各社會運動的領域中,各自投入極大的心力與努力,以實踐「社發所」的核心價值。但也因此,在許多社會及教育議題上,經常與政府部門、甚至是世新大學的管理階層產生衝突,例如在反漲學雜費、抗議言論不自由等訴求上,更是「社發所」師生長期關注的抗議主題。尤其去年(2018)7月高教工會的「反教育商品化聯盟」發佈學店排行榜,列出世新大學為蟬聯兩屆榜首的私立大學學店,更引發「社發所」師生與學校之間的緊張情勢。(參見風傳媒拙作〈從學店風波談台灣高等教育的集體墮落〉)

20180802-反教育商品化聯盟與中興大學學生今(2)日上午於教育部前召開記者會。(吳尚軒攝)
20180802-反教育商品化聯盟與中興大學學生於教育部前召開記者會。(資料照,吳尚軒攝)

至此,我們大致可以理解世新「社發所」的歷史背景及其在現今台灣社會運動發展的重要性了。於是,我們開始產生了一個疑問:既然「社發所」對世新大學而言,是一所極具指標性的研究所,那世新大學為何非得要把它裁撤不可呢?

根據世新大學的聲明理由是:在少子化衝擊下,三年前曾鼓勵「社發所」與社會心理學系碩士班合併但未成功,如今「社發所」連續兩年106學年及107學年都只有6名新生註冊,註冊率僅達5成,且退學率也占全校碩士班平均值2倍以上,所以為因應時代的變化而停招。面對學術界的反對聲浪,世新大學強調系所的裁減係根據《大學法》的規定,完全屬於大學自主權責範圍內,且該案是在正式的校務會議中,經由所有校務代表(包括教師、學生等)充分發言表達想法後,以表決的方式通過,過程並無不妥之處。

對於世新大學的聲明,「社發所」的夏曉鵑教授認為至少有幾點爭議:一是認為世新大學校方違反校內程序規定,未依「系所招生名額之調整,應由系所提出申請,經系所業務會議、院務會議及校務會議通過後提報教育部」的程序進行,完全略過系所及院務會議的程序,直接在校務會議逕行提案,不符程序規定;二是根據教育部於106年7月14日修訂的《專科以上學校總量發展規模與資源條件標準》,其內容雖然規定「碩士班及碩士在職專班最近連續二個學年度新生註冊率均未達百分之七十者」處以減招罰則,但是經多位立法委員爭取後,將此修正條文延後到民國109年04月30日才實施,如今期限未到,校方卻提早開鍘,於法無據;三是「社發所」雖然106及107學年度註冊率未達標準,即使108學年度仍無法達標,依照教育部的規定罰則,也僅是減招而非停招,但是校方卻在校務會議中提案全面停招處置,亦不符教育部法規內容。

至此,世新大學「社發所」停招風波仍方興未艾,校方堅持依《大學法》於法有據,學校有充分自主的權責處理系所停招事宜,但「社發所」及學界人士則認為世新大學校方違反《專科以上學校總量發展規模與資源條件標準》,兩造各執一辭僵持不下,後續的情勢發展仍待觀察。

「世新大學黑箱停招社會發展研究所」,學生聚集會議室門外抗議卻遭驅離。(世新社發所學生提供)
「世新大學黑箱停招社會發展研究所」,學生聚集會議室門外抗議卻遭驅離。(世新社發所學生提供)

不過,在此混亂局勢中,筆者卻不禁感慨幾年前南部某私立大學哲學系被迫停招的往事。當年少子化的考驗尚未如今日般的險峻,但該私立大學的校長卻執意裁撤哲學系,理由是哲學沒有可對應的職業工作,不利於學校的產學或學生就業率。過程與今天的「社發所」如出一轍,也是學校的研究處逕行提案,在校務會議上經討論後決議通過。筆者猶記得當時該校長的結論:「在我擔任校長任內,都不會讓哲學系復系!」大學精神與理念的墮落莫過於此。

曾有一位出版界的老闆對筆者說過:「在出版界,我們雖然必須以營利為目的,考量出版品的熱門與暢銷度,但我們偶而也必須出版一些雖冷門但卻具社會貢獻的書籍,用的就是那些熱門書籍的盈餘來補貼冷門書籍的虧損。」這尚且是在這個現實的工商社會中的老闆的堅持,但本應該百年樹人的教育界,卻早已淪喪到只求績效與營利為目的──僅僅以職業導向或註冊率作為大學辦學的唯一準則。但吊詭的是,台灣當前的高教少子化處境,到111學年度大學新生將比現減少四分之一,這已經不是單單只用職業對應就可以作為高註冊率的保證了,那麼當年裁掉哲學系的意義又在哪裡呢?

當然,我們可以體諒一所私立大學在面對台灣高等教育少子化考驗時的嚴峻立場,倘若學校沒有任何因應措施或是組織架構的調整,極可能就會在這波少子化的大學淘汰賽中出局。所以,當初這所南部的私立大學裁撤哲學系,以及今天世新大學急於將註冊不高的「社發所」停招,大概也屬可理解的商業考量做法。但是,有趣的是,老牌私大的世新大學,位居台北市學區要津,卻仍使出與中南部私立大學一樣裁併系所的手段,真的只是為了因應109學年度的招生關卡嗎?又或者是,真的必須調整架構與裁減系所時,其裁量的標準又是什麼呢?

或許,當這些私立大學在進行系所裁併時,其實根本不存在什麼標準,真的裁量權不過就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而已。莫忘了「社發所」被停招處置乃是由世新大學的校務會議所做的決議,會議上有各系所的代表委員,此決議是由大多數委員投票同意通過的。這不就是囚徒困境的再次顯現嗎?所有其他系所的委員們,真的認為這次犧牲「社發所」後,就可以換來平安度過109學年度的少子化海嘯嗎?難道他們不知道下一個被廢的系所也可能是他們嗎?其實他們都知道,但是,高教少子化走到今日這步田地,大家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根本不敢做長遠規劃,只求下一個被廢的系所不是我就好。

教育部公布大學新生註冊率,被認為讓私校辦學雪上加霜,但註冊率和是否有心辦學是兩回事。(圖為華梵大學雪景,環境與防災設計學系空拍團隊攝,youtube截圖)
教育部公布大學新生註冊率,三所大學的學生人不足三千瀕臨退場。(圖為華梵大學雪景,環境與防災設計學系空拍團隊攝,youtube截圖)

如同一個著名的動物心理學實驗:籠中猴群每次會被抓走一隻離開,所以每當實驗者來抓取時,猴群便亂成一團,但只要實驗者抓到任何一隻,其餘猴群便即恢復平靜;實驗到了最後,更出現一個現象,那就是大多數的猴群會推擠籠中一隻較瘦弱的猴子給實驗者抓取,以求得籠中多數猴群的安全。這不就是台灣現在的高教情景嗎?各大學爭相把別的大學拼倒以求自身的年年招生過關;或者是各大學內的系所之間也關起門來廝殺,拼倒一些招生不佳的系所,以求自己系所可以平安度過下一個招生考驗。區區一個少子化的衝擊,讓台灣推行近百年的大學教育硬硬生地被打回原形,更讓各大學在招生的惡性競爭中醜態畢露。

我們真的只能這樣了嗎?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就是台灣高教的生存原則了嗎?去年(2018)12月28日,教育部公布107學年度官方版的大專院校全校新生註冊率,其中有8所學校註冊率不到六成,其中3所學校的學生人數更不足三千人,也就是說這3所學校即將瀕臨退場或轉型。但是教育部技職司長楊玉惠卻表示:「大學退場沒那麼簡單」,不能光從學生數跟註冊率做判斷,也要看該校的教學品質和財務狀況。她甚至舉例說,上述這些被點名的學校中就有1所學校,雖然註冊率低,但背後有宗教團體支持,學校就辦的有聲有色。言下之意,招生的註冊率又不是大學退場的唯一標準了。

或許,我們沒有哈佛大學那樣以「Veritas」(真理一詞的拉丁文)作為指引我們辦學的理念,也或許我們沒辦法像加州理工學院那樣相信「真理將使你自由」(The truth shall make you free),但是,我們難道連面對問題的勇氣都沒有了嗎?

法國存在哲學家卡繆(Albert Camus, 1913-1960)在〈薛西弗斯的神話〉(The Myth of Sisyphus, 1943)一文中曾說:雖然生命的本質是其荒謬性(absurdity),但惟有認清生命的荒謬性時,我們才能真正超越這個荒謬性。我們身處在一個怪異的高教少子化年代裡,一切不再能以大學原本的理念來揣度當前的這個荒謬的處境,可是這並不代表我們也要失去勇氣。雖然我們都會害怕,害怕工作的喪失、害怕輿論的壓力、害怕有力人士的迫害、害怕身家性命遭到威脅……。這些害怕,讓大多數的人們對許多應該挺身而出的行為卻步。但是,我們只需再深一層想,或許,我們真正怕的並不是這些看得到的威脅或迫害,而是不可預知的未來,及其伴隨未知而來的焦慮與恐懼,因為我們甚至不知道我們真正害怕的到底是什麼。

只有一件事可以讓這些害怕消散退去,那就是面對它的勇氣!今日,「社發所」的師生已經站出來展現了他們不懼的勇氣,但是世新大學的全體師生、校長、董事、以及教育部的長官們,您們的勇氣呢?

*作者為南華大學通識中心專任教授,高教工會大雄分部召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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