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康雍乾三帝的名作家「二月河」（本名凌解放）最近去世，令人惋惜。按照其劇本所拍的電視劇「康熙王朝」，相信大家都不陌生，當時集權力與富貴於一身的康熙，要甚麼就有甚麼，理應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晚年卻為自己多位兒子的黨爭與奪嫡而懊惱不已，是否可笑？
二月河說，不能迷信經濟實力，因為政治腐敗不能拿經濟繁榮去抵消。一個政權如果不能治理腐敗問題，其他方面再強大，都不能成為一個強大的國家。因為腐敗就像是社會的糖尿病，它是一個富貴病，隱蔽性很強，不會直接導致社會死亡，但是在不知不覺中會成為社會的一大頑疾，使國家變得極其脆弱，最後很容易引起併發症，不堪一擊，無從搶救。如果不把腐敗的血糖降下來，不管你是什麼制度，不管你有多高的GDP，都會轟然倒塌，徹底完蛋。
至於甚麼是「腐敗的血糖」？他並沒有說明，應該是指貪官汙吏，可是貪官汙吏又怎麼產生？為何歐美國家、以色列與同為華人的國家新加坡很少發生，而中國歷代卻經常發生？
二月河還說，現在中國的普通公務員工作穩定，有較高的社會地位，收入足以養家餬口。如果國家還用高薪去迎合那些蠅營狗苟、追名逐利的人，人們對這個職業的追逐將更瘋狂，會花更大代價去走後門、賄賂官員。何況工資再高，也無法與貪污受賄的數額相提並論。對於貪慾無窮的人來說，給多高的薪水都是不夠的。這番話不是也在說台灣嗎？
筆者認為，二月河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知專制集權正是腐敗主因，畢竟南斯拉夫政治家吉拉斯曾說：「專制極權導致腐敗，越專制則越腐敗」，國共兩黨始終沒有體會這句話的真義，所以他們掌權時，總是貪官汙吏一大堆，怎麼抓也抓不完，否則如何說明其龐大黨產與其它附屬機構的財產怎麼來？為何有人三代公務員，卻富可敵國，名列富比士排行榜？為何在美國、加拿大與紐西蘭等外國有許多所謂「二奶村」？
反觀歐美、以色列與新加坡等國家，為何很少聽說他們公務員有貪污舞弊的事？筆者認為原因不外有三：1.人家重視法治而非人治，2.人家是實施民主政治而非專制獨裁，3.人家重視社會福利，且一律平等，而非只圖利少數人。由於實施法治，官員一切行事透明，很少人敢歪哥，否則罰則很重；由於實施民主政治，所以任何政黨主政時，都會戒慎恐懼，以免被輪替；由於重視社會福利，且一律平等，所以人家公務員認為沒有必要貪汙。
二月河所說的「腐敗的血糖」，難道不就是專制極權的體制嗎？康雍乾再怎麼英明，也無法消除其腐敗體制，因為南斯拉夫政治家吉拉斯曾說：「權力若沒有其它政黨制衡，必然帶來腐敗，越專制則越腐敗」，所以康熙末年與乾隆末年，貪官污吏橫行，後者還出了一位舉世無雙的大貪官和珅，家產居然高達當時滿清政府十五年稅收！這樣的政府不垮才怪。主因是康熙與乾隆極權統治過久，也沒有其它政黨政黨制衡。
二月河的小說只是在強調所謂英明「聖君」如何肅貪，卻不知正本清源之道是民主制度，缺乏民主制度的政體，無法維持長久的清廉政治，因為沒有其他政黨競爭，長久執政所產生的腐敗是必然的。試問，今天有哪一個歐美國家的官員敢貪汙？北歐國家、瑞士、以色列與新加坡等國更甭說。
清朝康熙時代，可說是中原歷代皇子們爭奪皇位最慘烈的一代，為了權位，父親擔心兒子奪權，兄弟間彼此爭權，最後勝利者，不惜親情，將失敗者加以羞辱並虐待致死，可說倫理道德盡失。可見康熙從小對皇子的教育再好，仍然難以擋住他們對皇帝權位的貪婪之心。如果當時康熙有民主意識，讓群臣投票，從有意當皇帝的皇子中，推舉適當人選，就不至於發生那種至親相殘的悲劇。雖然可想而知，有意角逐皇位的皇子們，私底下必然會拉幫結派，至少也是「民主」的一種。如此一來，當時八皇子胤禩必然出線，其他人理應無話可說，如果有任期制，則又更好，皇子們也不會爭得你死我活。
對康熙而言，只因「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尊貴無比的皇位實在太誘人了，讓皇子們都想占為己有。康熙的諸位皇子個個可說都是文武雙全的人才，任何一位都比中原其它朝代的皇子優秀，都足以承擔大任，卻也讓康熙大傷腦筋，因為自己原本指定的太子胤礽，卻屢屢傷他的心，最後不知選誰比較好，整天疑神疑鬼，擔心有哪一皇子覬覦他的皇位，對他不利，可說老來苦命，即使自己財雄勢大，富賈一方，錦衣玉食，然而其心靈的苦悶實不足為外人道。
後來皇位居然由平時「惦惦吃三碗公」的老四雍正所奪，但是其過程十分可議，只因他有近臣年羹堯與隆科多協助，其他皇子都被蒙在鼓裡，因此後者都很不滿。其中原本最孚眾望、有「八賢王」之稱的八皇子胤禩，最後卻敗下陣來，可能原因是，他不懂得帝王心理，不知韜光養晦，樹大招風的結果，引起康熙忌諱，而四阿哥則反是，不僅性格內斂，且懂得討好康熙，其兒子(即後來的乾隆)更獲得康熙喜愛，讓後者產生「愛屋及鳥」的心理。
康熙故事給我們的啟示有三：一是，富貴如康熙，晚年卻很苦惱，為兒子們爭奪皇位傷神，可見有權有勢的人不一定快樂，因為許多子女都想繼承他的皇位；二是，做人不應樹大招風，要懂得韜光養晦；三是，民主政治才是政權安定的基礎，否則專制政體只會產生寡頭政治(oligarchy)，容易引起內部政治鬥爭或革命，導致強人獨裁。中原幾千年歷史就在「成王敗寇」中不斷循環，實在很不幸！
如今許多家財萬貫的富豪，可能也有此煩惱，不知自己身後財產怎麼分配？或由誰來接班？如近幾年來，某些大企業老闆，生前沒有留下遺囑，沒有指定接班人，財產也沒有做適當分配，以致死後諸位妻妾與子女爭奪財產，甚至對簿公堂，這樣對自己與子孫是好事嗎？為何不能效法諾貝爾，成立基金會，獎勵對科學或世界和平有貢獻者？或是效法尤努斯，成立微型貸款銀行，幫助中下階級民眾自力更生，成為世人尊敬的典範，不是比較有意義嗎？
台積電張董有一篇文章《給有福氣的人看》：「世上沒有人的生命是完美無缺的，每個人的生命都被上蒼劃上了一道缺口，它如影隨形跟著你。若沒有苦難，我們不知不覺會驕傲，沒有滄桑，我們更不會以同理心去安慰不幸的人。我也相信，人生不要太圓滿，有個缺口讓福氣流向別人是很美的一件事。生命中的缺口，彷若我們背上的一根刺，時時提醒著我們要謙卑，要懂得憐恤他人。」
以上之言，對康熙與這些富豪而言，難道不正是如此嗎？有誰生命中沒有缺口？有權有勢的人，生命的缺口可能更大，只是大家不知道而已，看康熙王朝便知。看開了，心胸自然開朗許多。吾人何妨學陶淵明《歸去來辭》的瀟灑：「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揚，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科學家愛因斯坦在其《人類存在的目的》一書中就說：「人是為其他的人活著─主要是為了我們所關心的人的笑靨和生活，此外也為一些並不相識的靈魂，因為同情的絲帶把我們與他們的命運繫在一起。」英國哲學家羅素，在其《幸福之路》一書中也說：「情愛、求知，以及對人類苦難一種情不自禁的關懷，就是我人生追求的目標，也是我幸福的泉源。」
可見睿智者所言，如空谷跫音，與眾不同，發人深省。康熙與其兒子們似乎沒有了解以上的道理，居然為了皇帝權位，可以六親不認，自相殘殺，與野獸有何兩樣？康熙的兒子似乎不懂得幸福是怎麼回事，人人已經富貴無比，萬民稱羨，卻又貪得無厭，想要獲得至高無上的皇位，落敗者只有招來殺身之禍，何苦來哉？這與那些爭奪家產的富豪妻妾與子女有何不同？百年之後給世人的名聲會好嗎？
康熙雖然勤奮好學，學貫中西，曾經接受湯若望與南懷仁等西洋教士傳授西方的科學知識，卻不知加以推廣，仍然死守腐敗的儒家思想教育，主因是儒家講究「君君、臣臣」那一套帝王思想，以致乾隆之後，貪污舞弊叢生、內亂紛起、國勢日弱，終至鴉片戰爭時一敗塗地，並造成日後太平天國的動亂。
平心而論，康雍乾三帝都是自私自利、缺乏遠見的帝王，也不想一想，自己的家業都是靠祖先以武力掠奪而來，根本不值得恭維。乾隆尤其是敗家子，因為康熙與雍正所累積的家產，在乾隆時代就被乾隆自己與大貪官和珅敗光，若沒有乾隆的縱容，和珅敢貪污那麼大嗎？以致嘉慶之後，腐敗加劇，社會動亂頻生，國勢也就搖搖欲墜了，印證「專制帶來腐敗，越專制越腐敗」的真理。1793年英國特使馬嘎爾尼已經看出端倪。
「九子奪嫡」事件可以給那些自私自利的政黨或獨裁者深思，民主政治才是國家長治久安的基礎，沒有那一個政黨或哪一個人是不可取代的，否則「聖君」之後幾代，通常不可避免會產生昏君或暴君，獨裁統治過久之後必然帶來腐敗的後代，中原歷代皇朝不就是如此嗎？當時歐洲一些實施帝制的國家也是這樣，否則法國路易十六為何會被送上斷頭台？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一家人為何會被暗殺？
反之，美國第一任總統喬治．華盛頓，率領北美洲人民打敗英國，建立美利堅合眾國，居功厥偉，1789年順理成章成為美國第一任總統，直到1797年兩屆任期結束後，他自願放棄權力不再謀求續任，為後來美國歷任總統立下楷模。之後他有如陶淵明一樣，回到他維吉尼亞維農山(Mount Vernon)莊園，恢復平民生活。那時乾隆已經86歲，即將就木，卻還在做太上皇！康雍乾三帝的風範，能與華盛頓相提並論嗎？
英國前首相邱吉爾的豐功偉業，在英國歷史上無人能及，二戰後內閣改選時卻意外落選，他說：「對偉大領袖的無情是偉大民族的標誌」（Ingratitude towards their great men is the mark of strong peoples)。有議員建議政府幫他立銅像，他幽默說：「拜託，我還沒有死，何況我不喜歡鳥兒在我頭上拉屎、灑尿。」他的名言是「勝利不是最後的，失敗也不是最終的：那勇往直前的勇氣，才是真正算數的。」
至今，除了在英國國會廣場外，我們很難在英國其它地方找到幾尊邱翁的銅像。邱翁沒有紀念館，只有在倫敦市國王查理街有一處不起眼的邱翁博物館，門口有一塊非常低調不起眼的招牌，裡面只有他一些二戰時的照片與私人物品，沒有他的銅像，只有一張油畫，沒有國家衛兵保護，顯示他平凡與偉大的一面。英國有如此開明又幽默的政治人物，所以能成為偉大的國家。反觀中國的政治人物，能與他相提並論嗎？
如果當時康熙皇帝思想能開明一點，效法英國，實施君主立憲，推行民主政治與議會制度，取消科舉八股文取士的制度，實施科學與民主教育，獎勵發明家，則滿清的歷史可能改寫。只可惜，康熙深受中原歷朝帝王陋規與儒家思想太深，家天下之思想濃厚，心態又很自大，不可能有這樣的思維，也注定清皇朝最後只能在「成王敗寇」的歷史軌跡中被淘汰。
18世紀的歐洲有盧梭、伏爾泰與孟德斯鳩這幾位主張民主與民權的啟蒙大師，陸續引發美國獨立運動與法國大革命，成立世界上最早的兩個民主國家，同時也誕生華盛頓與拿破崙兩位偉大的軍事家與政治家，那時滿清時代的官員還在睡生夢死，乾隆正在大肆揮霍祖先所遺留的家產，身旁還有和珅這樣的大貪官幫他斂財，這樣的政權不垮才怪！
如果時間可以重來，相信康熙的兒子們可能都會後悔生在帝王家，而嚮往過著平民百姓的日子吧？「二月河」可以寫活康雍乾三代秘辛，卻不知為何「聖朝」無法萬世一尊，可能是他從沒有「走出去」見過「外面的世界」吧？所以一直在筆下歌頌康雍乾三代，以為他們是「大清盛世」，卻忘了當時漢人所居住的中原，也只是滿清的殖民地而已。
總之，只有實施民主制度，才能避免殘酷的政治內鬥或「成王敗寇」式的革命，因為人民才是國家主人，政權的存在，必須獲得主人同意，否則任何私相授受的行為都不合法，這樣國家才能長治久安，許多歐美國家已經證明這一點。
民主制度雖然不是十全十美，至少會定期改選，任何政黨若做不好，只好讓別人來做，就這麼簡單。如同任何生意，有競爭，才有進步，獨佔的事業，服務品質通常不好。政治也一樣，有政黨監督，公僕才比較不敢貪汙，否則只好下台。
同時，我們也不應該再有威權崇拜的迷思，因為任何「偉人」，其實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偉大，而是有些黨派，為了自己利益，刻意「造神」的結果，是很不好的教育示範。如果有典範，應該是絕大多數人都公認的，如岳飛與孫立人。
＊作者為台大物理博士，文化大學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