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蔚然專文:尋找失去的鏈結

2016-01-07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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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七年六月十三日,美國海軍登陸墾丁與原住民征戰圖。(維基百科)

一八六七年六月十三日,美國海軍登陸墾丁與原住民征戰圖。(維基百科)

在歷史的皺褶中尋找自己,抑或從個人出發去理解歷史?雖說前者由外而內,後者由內而外,兩項工程實屬同一回事,交相運動中形成了無限循環的迴道。經過了無數的理論,以及多年的爭辯,我們終究必須相信,一個人不可能只是歷史塵沙中隨風飄蕩的微粒,更不會只是任由結構(經濟模式、政治形式、世界潮流)擺置的棋子,你我的選擇對於歷史的走向勢必會造成影響。如果不相信這一點,我們其實用不著關心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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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醫陳耀昌推出第二部歷史小說《傀儡花》,偏偏找上歷史意識如此稀薄的我來湊熱鬧。故事該從何說起?起點應是五六年前讓我得識耀昌兄的一個喝酒的場合,但受到這部小說的啟發,我想把這緣份說得傳奇一些。

我出生於一九五四年。那年一月,美國啟用了第一艘以原子能為動力的潛水艇;三月,美國在太平洋比基尼環礁上試爆了第一枚具有實戰價值的氫彈;七月,蔡振南出生,由他作曲撰詞的〈心事誰人知〉是我最喜歡的台語歌;九月,中共開始炮擊金門,是為九三砲戰(四年後發生八二三砲戰);十月,國際知名導演李安出生,他的《臥虎藏龍》是我近年來最佩服的華語片;十一月,不需形容詞介紹的林青霞出生,倒是她主演的愛情片我無緣看過一部;十二月,《中美共同防禦條約》於美國華盛頓正式簽字。

記住這些除了是要沾名人的光,過虛榮的癮,更是要不時提醒自己成長的時代氛圍。在我尚未意識到美國的存在時,美國早已在我的生命中扮演重要角色。多年後赴美留學也是始料未及,因為我不是從小就立志如何如何的人。在堪薩斯州攻讀碩士時認識了妻子朱靜華,她十二歲隨父母從菲律賓移民美國,最後於維吉尼亞州落腳。倆人的婚禮在岳父朱一雄執教的校園教堂裡舉行。這過程平凡無奇,然而當我第一次步入華盛頓和李將軍大學時(簡稱華李大學,Washington and Lee University),一種強烈的突兀感襲上心頭:什麼機緣下,我這個台灣人會跑到美國內戰期間支持奴隸制的南軍重鎮和一個華僑結婚?

一八六五年,李將軍向格蘭特將軍投降,長達四年的南北戰爭終於走到尾聲。兩年後,清治時期的福爾摩沙發生了「羅妹號事件」:一艘美國商船在島嶼南端觸礁,十多位船員棄船求生,登岸後卻遭原住民殺害。此一事件引起當時美國駐廈門領事李讓禮(Charles W. Le Gendre)高度關注。因為李讓禮的介入─先是與排灣族斯卡羅領袖卓杞篤交涉,簽定南岬之盟,爾後又擔任日本外務省顧問,協助日軍出兵台灣─福爾摩沙的命運起了連鎖反應。有趣的是,原籍法國的李讓禮是格蘭特將軍麾下的大將,「羅妹號事件」發生前三年,他還在維吉尼亞州和李將軍作戰。我不禁納悶,又是什麼機緣,一個法國人竟跑到別人的國家參與內戰,而內戰之後又跑來台灣大肆摻和?

我個人的際遇和李讓禮的際遇似乎呼應了陳耀昌透過《傀儡花》所敷演的歷史蝴蝶效應。在他的歷史視野裡,以往不受台灣教科書重視的「羅妹號事件」成了蝶翅的「第一次拍動,拍出了一八七四年日本人的『出兵台灣』,又接續拍出了一八七五年沈葆楨的『開山撫番』,拍出了一八八五年『台灣建省』,更拍出了一八九五至一九四五,五十年的『日治時代』。」

《傀儡花》重現了真實的時空、事件與人物,有史實依據,也有虛構成分。小說家藉由想像和推理,在幾個看似孤立的歷史事件之間找到了鏈結,從而串接起當下與過往的情感紐帶。長久以來,歷史小說不被學院的「正史」看重,然而隨著「正史」的虛構面具被一一揭穿,歷史小說的地位在近代相對提昇。面對無所不在的「虛構」,我們停滯於「虛實莫辨」的困境太久了。法國哲學家洪席耶認為,「虛構」的概念有必要重新界定。在他看來,「虛構」的意義不是單指作家建構的想像世界,也不應是「真實」的相對詞:「虛構」是對於「真實」的重塑,在現實與表象、個人與群體之間建構新的關係。

《三十年戰爭史》作者維羅尼卡.韋奇伍德(C. V. Wedgwood)曾說,無論我們承認與否,是脫離當下的欲望驅使人浸淫於歷史;然而,要是沒有這份浪漫的推波助瀾,沒有從一個時空轉進另一個時空的念想,以便於馳騁在過去一段時日的思潮與情感,歷史踏查便會缺少重要的成分。就這點而言,她說,人們的歷史知識受惠於浪漫的小說家,不只因為其中不乏對歷史研究的推展有實質貢獻的佼佼者,更是因為歷史小說一方面深化,另一方面又開拓了新的歷史研究。

和它的前身《福爾摩沙三族記》一樣,《傀儡花》從史實出發,為我們描摹一個多族共存的福爾摩沙。其中主要人物潘文杰如此思忖道:「這瑯嶠的族群恩怨真複雜,也真難解。平地人和原住民爭地,而同為平地人的福佬與客家,語言不通,壁壘分明,互鬥不往來。福佬娶土生仔熟番,客家娶山地生番,複雜啊!即使是山地人,又分本地斯卡羅,東部來的阿眉。現在洋人來了,高山的原住民在養父(卓杞篤)的努力之下,已經團結了,但平地的族群仍然一盤散沙,各有各的算盤。」

讀到這一段,很難不讓人聯想到目前的情境。陳耀昌的小說不但回顧過去,也注視著當下。在《島嶼DNA》,作者從科學的角度為我們「證實台灣多元豐富的血脈連結及其延續」(孫大川);在《福爾摩沙三族記》與《傀儡花》,作者彷彿為當下提供了通往族群融合的GPS。

接下來,就看咱們如何導航,走未來的路。

陳耀昌醫師推出最新小說《傀儡花》(印刻文學)
陳耀昌醫師推出最新小說《傀儡花》(印刻文學)

*作者為台大教授。本文選自作者為陳耀昌新著《傀儡花》(印刻文化)所作的推荐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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