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導演畢贛:我就是個普通的凱里年輕人

2019-01-01 1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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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歲,大多數投身電影的人,還在攢人脈、熬資金,他已經拍了兩部長片;26歲的出道作《路邊野餐》,成本只有20萬(人民幣,下同),成果被譽為「奇片」,在第52屆金馬獎,以壓倒性的票數拿下最佳新導演獎、費比西影評人獎,出征歐洲,也在盧卡諾影展、南特影展大放異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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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來到29歲,他交出第二支長片《地球最後的夜晚》,手上預算翻到5000萬,合作演員從鄉村小鎮的素人,變成湯唯、張艾嘉等一線影星,今年5月遠征坎城,放映後,全場觀眾起立鼓掌3分鐘,影評人紛紛探出頭來,讚嘆他的電影有魔法,更讚嘆他拍了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鏡頭。

畢贛《地球最後的夜晚》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地球最後的夜晚》遠征坎城,放映後,全場觀眾起立鼓掌3分鐘。圖為《地球最後的夜晚》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來自中國貴州小鎮凱里的畢贛,學拍片到現在,大概才10年,已經在國際影壇叱吒風雲,讓人不禁想問,他的人生怎能這麼順遂?

假若回到幾年前,畢贛聽了這問題,泰半會微微一笑,用他慵懶夾帶慧黠的表情,給你一個否定的答案。

那時的畢贛,剛從山西傳媒學院畢業,回到凱里老家,跟攝影師朋友合開婚攝工作室,一筆案子300塊,一個月只接得到2、3單,但店面月租就要600塊,不用特別算,都知道是慘虧,不到一年就倒閉。

困頓的那一年,畢贛埋首創作,寫出《路邊野餐》的劇本,「其實這就算對生活的逃避了,我的朋友可能讀研究所,但我不喜歡念書。」凱里在他口中,是中國四、五線城鎮,家裡人看這小夥子不務正業,整天寫些看不懂的東西,自然心急,「我奶奶還叫過我去啤酒廠上班,她不知道我在做電影,只覺得我總在家待著。」

第55屆金馬獎最佳導演入圍《地球最後的夜晚》畢贛。(金馬執委會提供)
困頓的那一年,畢贛埋首創作,寫出《路邊野餐》的劇本。(資料照,金馬執委會提供)

《路邊野餐》描述鄉下醫生陳升,坐牢後9年後回到凱里,妻子過世了,同父異母的弟弟老歪整天胡混,連小姪兒衛衛都被老歪賣掉;為了找回衛衛,陳升踏上追尋的旅程,診所的同事趙醫師,則要他順道把信物帶給老情人。

陳升坐上火車出發,穿過山洞,卻岔進夢的領土蕩麥,那裡時空交錯、虛實難辨,小衛衛、長大的衛衛、陳升、老情人的身影,時而交疊,時而分離,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畢贛建構出一個虛幻的空間,信手捻來的詩句像酒,讓人一點一點,喝著就往裡頭走去;小酌的節奏很古典,用宋詞長短句架構,當作剪輯的節奏,在黔東南的亞熱帶酒館裡,微醺地對著他拍手。

即便以小眾電影的角度來看,《路邊野餐》也陽春得可以,製作成本這裡湊、那裡借,20萬,卡司只有郭月一個職業演員,剩下的,畢贛找親戚、找朋友,擔綱主角的陳永忠,是他小姑丈,從他還在學生製作時期,就一路相挺到現在。

《路邊野餐》劇照(前景娛樂)
《路邊野餐》卡司中,只有郭月一個職業演員。《路邊野餐》劇照。(資料照,前景娛樂提供)

就這樣東拼西湊的一部片,讓他橫掃國際影展,悶濕的南方小鎮,沒有什麼藝文資源,卻滋養出這株奇葩異卉。2015年,畢贛來到台灣,不只拿走金馬獎,也帶著《地球最後的夜晚》初期企劃,在金馬創投會議找到先期資金。

《地球最後的夜晚》描述一個男人,在分離多年後,尋找一個充滿謎團的女人。畢贛說這是黑色懸疑電影,也有人說這是浪漫愛情電影,但畢竟這人的創作,就像在夜裡舉著火把,乘船順流而下,岸上的石頭、樹木都是風景,就是只能模糊地,遠遠看見端倪,隻字片語說不盡全貌。

古靈精怪的凱里青年

「我跟一個普通的凱里年輕人,真的沒有兩樣。」3年過去,畢贛淡淡地說起自己的身份,笑裡深不可測,摸不著他垂著的眼神,是故弄玄虛,還是戲謔地觀看世界,就連語言,在他口裡也有虛實交錯的魔幻氛圍。

總之,這個驚艷世界的小伙子,堅稱自己只是普通的凱里年輕人。

5月16日,在戛納國際電影節上,《地球最後的夜晚》導演畢贛亮相拍照式(新華社)
驚艷世界的畢贛,堅稱自己只是普通的凱里年輕人。圖為畢贛出席2018坎城影展。(資料照,新華社)

普通的凱里人,出生在普通的凱里家庭。畢贛自小父母離異,開理髮店的母親,只有上學時,會到學校看他,跟著過生活的父親,開過出租車,後來在煙草局上班,很愛喝酒,「他比我更像藝術家。」

尋常的小鎮時光,就尋常地走了過來。畢贛在奶奶開的麻將館寫作業,課業之外的時間,就像同輩的80後中國青年,聽香港、台灣的流行歌,在仿冒遊戲機裡耗上大半時光,「小霸王,學無止盡。」沈著的臉孔興奮地笑開,畢贛伸手,比劃出小霸王遊戲機的形狀,「好像是模仿任天堂的。」

尋常的日子在高中岔出新路。畢贛喜歡動物,有一回朋友送他《導盲犬小Q》的光碟(台譯:《再見了,可魯》),讓畢贛開始期待,未來可以拍動物的影片,後來他又被雜誌的影評專欄吸引,一頭熱考進山西傳媒學院,在編導系主修電視專業,至於電視編導,跟電影導演其實不一樣,則是入學後才發現的事。

20181116-電影「地球最後的夜晚」導演畢贛專訪。(蔡親傑攝)
一頭熱考進山西傳媒學院後,畢贛才發現電視編導,跟電影導演其實不一樣。(蔡親傑攝)

大學時的生活,物質條件算不上優渥,班上同學每個月生活費1000元,畢贛只有600塊,沒閒錢買光碟,想看的電影有時太偏門,連中國的網路資源也找不著,所以他每天跟室友形容哪部片有多好、多棒,隔天室友就會被慫恿,買回來跟他一起看;大二那年,拍了短片《南方》,校內評價兩極,一大票人喊看不懂,還是拿下學生影展金獎;後來拍長片《老虎》,畢贛寫了一頁劇本,蓋在一大疊白紙上,拿著找人問:「跟不跟?」做攝影的同學,以為已經有很完整的劇本,「跟!」

才氣在他身上,早就氤氳浮現,至於才華不能克服的,沈著的腦袋古靈精怪,總是能找到路鑽出去,曲曲直直地,向人們投下蜿蜒數千里的暈眩感。

「我就是個普通的凱里年輕人。」笑意輕得像煙飄盪,名下作品已拿下4座金馬獎,普通的年輕人聽了,大概只有滿臉問號。

20181117-第55屆金馬獎,《地球最後的夜晚》導演畢贛。(顏麟宇攝)
畢贛名下作品,總計已拿下4座金馬獎。圖為畢贛出席第55屆金馬獎。(資料照,顏麟宇攝)

每次拍片「就是完了」 最不願害投資人虧錢

「每次就是完了。」畢贛這樣形容自己的拍片歷程。拍《老虎》的過程,其實淒慘無比,至今仍不肯讓外界看成果;拍《路邊野餐》,他把自己消磨到底,「 我個人所有的資源,我的整個世界都貢獻出來了」,直到殺青後好一陣子,還常有人上門討道具:「你跟我借的衣服還沒還。」

《地球最後的夜晚》拍攝幾經延宕,預算超支,最初的2000萬根本不夠用,所幸投資人繼續力挺,堅持到最終的5000萬大關。畢贛說,《老虎》跟《地球最後的夜晚》,遭遇的困難其實一樣,《老虎》之前他沒拍過長片,和以前上街拍10分鐘交作業不同,《地球最後的夜晚》時,則是對電影工業不熟悉,對特效費用等事務的掌握不夠。

《地球最後的夜晚》劇照。(甲上娛樂提供).JPG
《地球最後的夜晚》在投資人力挺下,預算衝到5000萬人民幣。圖為《地球最後的夜晚》劇照。(資料照,甲上娛樂提供)

「其實每天那個價格、那個浪費,是直接丟進去的,補不回來了;如果一開始可以很有經驗,把事情做好的話,3000萬可以在最好的性價比,把事情達成。他們願意支持,也發現我在其中的進步和努力,是值得投入的,也想為電影做出他們的貢獻。」

聽起來像為藝術義無反顧,不過終究是踏進電影工業,這圈子不可能不談錢,「還是不想讓我的投資人虧錢,畢竟,當它變成一個商品,它是另外一個談論的話題,在這個話題上我不想讓人虧錢,所以我才配合做那麼多宣傳。」

觀眾喜歡、不喜歡 「那對我有什麼關係?」

平凡的凱里青年,如今闊步影壇,這條人生路徑畢竟充滿荒誕,很難單單用「勵志」作結,就是像他的電影,朦朦朧朧地,讓人聽著也恍惚起來。

《路邊野餐》劇照(前景娛樂)
畢贛的人生路徑,就像他的電影,讓人朦朧而恍惚。圖為《路邊野餐》劇照。(資料照,前景娛樂提供)

要窺探畢贛的心思,或許真的不能靠語言,口頭的意涵,就和記憶一樣會隨時間變換。前幾年,他說《路邊野餐》像女兒,可愛得可以講上一千遍,如今第二胎誕生,它轉性了,「應該是兒子,不重要,他應該更像兒子,很辛苦,放生著養,《地球》更像女兒,其實挺呵護她的,養育的方法不一樣;我們家條件不好,沒有資格嬌生慣養,商業電影才有資格,反而是為了她,我借了太多錢,讓她不受兒子受的苦,讓她更健全。」

從女兒變兒子,那倒也罷,一起受苦捱過來,問起畢贛心裡可有遺憾或愧疚?他倒理直氣壯:「不愧疚啊,男人就應該這樣。」男兒自古當自強,畢竟父親也是這樣熬過來的。

20181116-電影「地球最後的夜晚」導演畢贛專訪。(蔡親傑攝)
對於《路邊野餐》,畢贛直言不會愧疚,男孩子就該像這樣。(蔡親傑攝)

如果繼續用父親的角色比喻,畢贛大概是個自由放任的父親。孩子生養的過程,他掏盡心思給到最好,長大出了家門後,外人說他教養得好或壞,「我根本就聽不進去。」接著立刻補上世故的答案:「這是開玩笑講的。但大家的評價,對一個藝術作品、對創作者的評價,一定是要透過很長的時間,才去判斷他。」

「一本書你可以留在身邊、留在手邊,你可以一個月後,一年、五年 後,才去判斷喜不喜歡,但電影的放映,就是在既定的影廳裡面,大家是分享當時的觀感,所以大家看完電影,馬上說出那個話,對我來說是不重要的;你不知道你之後會遇到什麼,你不知道會在哪又遭遇這個電影,你不知道你的判斷,還是不是這樣,所以我沒必要當下馬上就擔下,不論是好或壞。」

反過頭來,他卻又鼓勵觀眾及時說出感受,「觀眾就應該要表達,喜歡、不喜歡,那對我有什麼關係?」在他心底,評價跟創作分得很開,留下的印象,都是來了又走的風。

《路邊野餐》劇照(前景娛樂)
在畢贛心底,評價留下的印象,都是來了又走的風。圖為《路邊野餐》劇照。(資料照,前景娛樂)

時間會流動,記憶會變動,有件事在畢贛身上,卻始終如一。當年《老虎》參加南京影展,放映時畢贛在外頭看著,每5分鐘就走掉一個觀眾,映後講座時,他只說:「謝謝你們來看我電影。」

成名後的每一個場合,他總不斷重申謝意,是兒子還是女兒?到底喜不喜歡?都不重要,「把時間交給我,其實已經挺感動的,不論是說我電影不好,還是喜歡我;當一個觀眾看完兩個小時沒有離場,我就已經很感動,這件事難道不應該感動嗎?在人生裡面,不會有那麼多人願意把兩個小時給我的。」真正重要的,還是坐下來,在他的世界裡一起神醉夢迷。

金馬獎最佳劇情長片入圍《地球最後的夜晚》。(金馬執委會提供)
對畢贛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把時間交給他,在兩個小時裡,跟著他一同神醉夢迷。圖為《地球最後的夜晚》劇照。(資料照,金馬執委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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