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勝戰,寧可長眠沙場:《前夜》選摘(下)

2015-12-07 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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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一名日本兵在守衛一段佔據的中國長城。自1931年以來日中之間的戰事時斷時續,但1937年衝突逐步升級。(美國會圖書館)

1937年,一名日本兵在守衛一段佔據的中國長城。自1931年以來日中之間的戰事時斷時續,但1937年衝突逐步升級。(美國會圖書館)

蘇溪鎮有一棟半破壞的民屋,被指定為資源調查團團員的住所,走進浮彫有「紫氣東來」四個字的大門,再走過天井,就到達正屋了。正屋門上也浮彫有「長庚西照」等字樣。吃完了飯盒裡的晚飯,大家便進入屋裡休息去了。這房屋,由外面看,它那堂皇的外形,彷彿殘留無恙似的,但一進門,就可以看到屋頂上有許多破洞,站在室內,可以望見天上的星星,情景非常荒涼。這一行人,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心中暗想,只好將就一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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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靠牆的地方,放置著一個三尺高的木板高臺,那就是準備讓他們睡的地方,每個人分了一條薄薄的毯子及枕頭,除此之外,室內便空無一物了。不,倒不如說,除此外,還有一盞微弱的燭光。看看手錶,此刻,才不過七點鐘,但在這個無人地帶,卻如深夜一樣的寂靜,這個夾於山峽間的村落,到晚上是非常淒冷的。

「剛才,從部隊裡傳來消息說,今天晚上的情況很不好,說不定會有遊擊隊的夜襲,請各位提高警覺,我看還是和衣而睡比較好。明天一早就要動身,我們還是早點休息吧!」

塚田團長,以嚴肅的表情警告大家。可是,在上海大城市中,過慣夜生活的他們,怎能這樣早睡呢!

「時候還早,怎麼睡得著呢? 如果是在上海,現在才正是夜生活將開始的時間。」

大家猛抽香煙,在燭光下,開始聊天。

這時,有兩、三個小兵,手裡拿著很多吃的東西進屋裡來。

「這是我們所得到的慰問品,香煙和牛奶糖,請各位不客氣的用吧!」

「這是軍用牛肉罐頭,以及關東煮罐頭。這裡還有一樽酒,請各位喝一杯吧!」

塚田團長連忙出面來謝絕他們的好意。

「不!不!那反而使我們不好意思。照例是該由我們向前線的各位贈送慰問品才對,那有反而來吃你們東西之理呢? 各位的好意我們心領了。無論如何,請把這些東西收起來吧! 我們也帶來很多罐頭和酒,還是請你們吃我們的吧! 來吧! 來跟我們一起喝酒吧!」

士兵們不肯這樣就罷休,他們已經開好罐頭,把酒盛滿於玻璃杯中了。於是,大家只好從行李中拿出酒、海苔、羊羹等擺在燭火下。小小的宴會開始了。在前線,憲兵的威力是鞭長莫及的。所以,這些士兵們,酒一下肚,便毫無顧忌的談論他們的心境及看法,向這些賓客們苦訴。

「自從我接到召集令離開家鄉,已經整整五年了。其間輾轉打仗,呆在北支、中支的這些鄉下地方,很少有機會碰到日本老百姓,所以,一見到講日本話的人,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家族一樣,親熱得不得了。現在,請收回你們帶來的罐頭和酒吧!大家來吃我們的東西。你們肯吃的話,我才會高興的。因為,這樣就好像是拿給自己的家族人吃一樣快樂。我家是在長野縣,那一到秋深時,就看得見積雪的高山。我不知道有生之日能不能再看到那些山容。」

「我是島根縣松江附近的人。不知道在各位當中,有沒有我的同鄉?這就是我的內人和兒子的照片,我經常把它帶在身邊。這三、四年來,我只能在夢中跟他們相會,軍人該把生命獻給國家的。所以,我想,大概不可能再有跟他們相見的日子了。我常奇怪,為何人生是這樣的悲慘。」

「我是琦玉縣的人。你們剛從上海來,當然對國際情勢很清楚。這個戰爭,究竟要到何時才能告結束呢?我已經對這種軍隊生活感覺厭煩了。對死也滿不在乎了。即使敵軍來襲,那有什麼可怕?就是被遊擊隊突襲,也不怕。如果被遊擊隊抓去當俘虜,我相信也不會比現在壞多少。你說,不是嗎?我的家鄉,舉目都是桑園,我對養蠶和製絲最有心得,假使當了俘虜,我就會告訴他們,我要把日本的養蠶技術傳給你們。這樣一來,我想,敵人也不會怎樣為難我吧!他媽的,使敵我雙方都變成不幸的這個戰爭,究竟是誰在策動的?誰把這個戰爭拖這麼久的? 使它一直不能結束?」喝了兩杯酒的士兵們,以激昂的聲音,來吐露出他們的思鄉心理,同時,講出了許多不平與怨言。

只在夢中才能跟妻兒相逢──這句話,使張志平心中有所感觸,他禁不住想流淚。前幾天。他剛接到妻子素琴寫來的信,信中也有這樣一句話。這個侵略戰爭,使得幾千幾百萬的家庭,遭受到多麼悲慘的生離死別之苦啊!

根據張志平的觀察,今天,整日的長途跋涉中,所碰到的多數日本兵,大體上可以分為兩種類型。其一是:殺人、放火、強姦成性,魔鬼似的人們。另一類型是:患著懷鄉病,深感諸行無常的悲觀主義的人們。這兩種類型的士兵,都好像同樣患有神經衰弱症,心理不正常。他所看到的任何一個士兵臉上,都流露出對長期侵略戰爭嫌惡的神色。

「我們從小在學校,常聽師長們說,支那人沒有愛國心,打仗時最弱。清國奴一看見日本兵,就會投降。這些全是一派胡言。你看,敵方國民黨軍隊,為了保衛自己的國土,打起仗來,那麼勇敢。」

「的確是,單從裝備方面來說,他們是比不上我們,但他們卻是相當勇敢的。」張志平聽見前線日軍的這些肺腑之言,就知道備受國際支持與同情的祖國軍隊在精神上,在意氣上,已經打敗日軍了。現在,祖國哀兵義戰的勝利迫近了。黑夜將盡,黎明在望了,他在心中暗喜。

代天伐不義的我軍。

忠勇無比的我軍。

此時被歡呼之聲,

送出國門。

不打勝戰。寧可長眠沙場,

這才是我們英勇的決心。

士兵看見他們拿出來的酒菜,都被客人吃光了,這才感覺十分高興。他們自個兒也帶著半醉的神態,一邊唱軍歌回去了。他們那高高的悲滄聲調,搖動著黑夜靜寂的空氣。

士兵們回去後,全體調查團員,便上床休息。他們用毯子蓋在身上,可是,躺在木板床上很不習慣,所以大家都無法睡著,還是繼續在聊天。

倒在張志平旁邊的塚田團長,不斷的向他談及對臺灣的回憶。

「張先生,你是臺灣出身的嗎? 我以前也在臺灣銀行做過事,所以,臺灣上流社會的人士我全認識。有位丁炎先生,就是本島人中最有勢力的人,我也跟他有過來往。他對賺錢真有本領,這個戰爭一開始,他就趕緊從臺灣銀行借出很多錢,來買土地及股票,也做點事業,發了一筆大財。後來,隨著戰爭的延續,通貨膨脹,紙幣跌價,他就用貶值了的紙幣來向臺銀還債。這樣,就等於不花分文而來賺錢一樣。當然,像這樣做的人,不只丁炎一人而已,在臺灣內地人大商家,以及本島上流社會裡的人,由於戰爭引起紙幣貶值,大發其財的人,比比皆是。比如說,那個名門陳仁德他們,因為總督府對他特別垂青,他也曾從臺灣銀行借了很多錢,現在再用貶值了的紙幣來償還,你想想看,世界上那有比這個更有利的事? 像我這樣的公務員,才真可說是最徒勞無獲。」

張志平深深感覺,被幾千萬幾億萬人所厭惡的這個侵略戰爭,還能這樣煞有介事的繼續下去,其成因,除了日本軍隊的蠻幹一點外,那些發戰爭財的人之鼓勵,也是戰爭的支柱之一。在本島人裡來說,像陳仁德及丁炎這一輩人,真是罪該萬死的,為此,他深感憤怒。他記起了時常從臺灣寄來的報紙上,讀到有關丁炎、陳仁德之流,不斷的表演國防獻金及慰問軍隊等把戲的消息。塚田團長由於一天來的辛勞,似乎已經睡著了。

張志平為了克制心中的憤怒,從帆布袋裡取出一本聖經來,在燭火下翻閱,他看見希伯來書九:二七這樣寫著:「按著定命,人人都有死,死後且有審判。」這樣溫和仁慈的審判,絕不能打消他對發戰爭財的人,心中所燃起來的怒火。整日的奔波,使他感覺疲倦,但可能是心理太緊張的緣故,張志平雖已蓋上毯子,但他還是無法睡著,卻耽溺於空想及妄想之中。他想──祖國的勝利及日本的敗北已經是註定了。日本美麗的國土,她富有熱情的民族,以及她絢爛的文化,固然都是可親可愛的。但是日本這國家是如何的使人憎惡。他記起了以前有位朝鮮籍的朋友常說,這個戰爭終結後,實在該把日本放在美國的永久託管之下才對。該從世界地圖上抹煞日本這個國家,使日本人變成沒有國家的民族,非如此不可。原來這也是日本殖民地知識份子的共同願望。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方法可以維持世界和平呢?其實,像這樣的處置,也能使日本人本身得到幸福──張志平這樣的空想著,這樣的幻想著,不知不覺中,自己也慢慢進入夢鄉了。

前文建會主委林衡道與他半自傳體的小說《前夜》(一本文化)。
前文建會主委林衡道與他半自傳體的小說《前夜》(一本文化)。

*本文選自一本文化出版的《前夜》一書,作者林衡道(1915-1997)出身板橋林家,曾任臺灣省文獻會主委,為臺灣建立古蹟分類基礎,而有「古蹟仙」、「古蹟百科」的美譽。一生著作超過五十本,且曾獲「國家文藝獎」、「行政院文化獎章」。中日戰爭期間,林衡道任職於上海、華東等地,親眼目睹諸多戰場的慘況,並將這些回憶寫入半自傳小說《前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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