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選摘(2):世界首都美國一樣飢民充斥

2015-12-03 0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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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強權、世界首都、號稱富裕的美國一樣充斥著飢民。(National Park Service)

全球強權、世界首都、號稱富裕的美國一樣充斥著飢民。(National Park Service)

當我終於等到珊德拉(Sandra)女士時,她的三位助手已請我吃了一盤飯。天氣很冷,一向不修邊幅的我,今天得穿起我的皮大衣了。我一直以為那件大衣讓我看起來很拉風;但要嘛十字架傳教會的義工們看太多了,要嘛他們學會盡量不去問誰是誰,要嘛我那件大衣比我想像的還要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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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保佑你,年輕人。你不來一盤嗎?」

珊德拉女士應該和我差不多年紀,油膩的雙手,一件乾淨的圍裙,妝化得相當濃厚,眉毛完全拔光,用一條寶藍色的眉線劃過。珊德拉女士已住在美國很多年,「超久的,別問我,因為你不會相信有多久的」。她以前有固定的工作,兩個女兒長大也離開各自組成家庭了,她的老公也先她一步離開了,而她有著一些錢,還有很多時光要打發,所以來這跟其他義工一起煮飯,每星期一三五,「為了神的榮耀」。她的社區廚房辦了五年了,它位在教會的一個寬敞、乾淨且無裝潢的地下室。她提到上帝時,聽來像是不再期待祂伸出援手,但卻仍祈求恩助一樣。

「為什麼只有那三天開?」

「因為那些日子剛好是其他社區廚房不開的時候,我們發現那些可憐的人在那幾天沒得吃……」

珊德拉女士指的可憐的人是一群五十幾個男人(都是男的),幾乎都是墨西哥裔的,幾乎都是中年或老年人。他們坐在兩張寬長的桌子兩邊,前方放著一個盛滿豐盛的蔬菜、雞肉、飯和鹹豆泥的盤子。大部份住在附近,少數住在家裡。多數流落街頭,在某個被遺棄的角落,一輛舊車裡,在橋下。或當冬天來時,在哪個流浪漢之家,那過一夜就得離開的地方。他們有大半天在十字架傳教會的教堂屋簷下渡過:九點喝一杯咖啡和吃個甜甜圈,十點聽傳教,十一點吃午餐。

「是啊,這裡大部份來的是墨西哥人,但還有其他國家的,拉美裔或非拉美人。深褐色的、白色的、咖啡色的,什麼人都有。」

珊德拉女士說完,然後看我是否聽懂了她所說的有關咖啡色的嘲弄話。

為宗教帶來更多的好處是:如果不是因為這樣,誰還會要來?更多宗教上的用途是:如果他們不來,那會怎樣?

巴爾多羅門(Baldomero)說他叫貝托(Beto),又說他出門後通常會到那街角,找人聽他訴苦。在那街角有「第二號絕望的吶喊」:「二十四小時全天候的戒酒匿名會(Alcoholic Anonymous)」、「幫助你戒酒和戒毒」、「若希望不再受苦打這電話」等資訊。

「您認為我叫巴爾多羅門,但這兒大家都叫我貝托。」

貝托是個矮小、消瘦、黑皮膚、骨頭突出,六十幾歲的男人。他說他之前工作了很多年,負責庭院園藝。

還說他有個家庭,有三個好孩子。

「最小的還是個正式公民呢。」

他用那加勒比海地區的口音這麼說,為的是要強調他兒子是美國人,因為他是在這出生的,在芝加哥的一個郊區出生的。可是因為酒精他自己失去了一切:酒精逼他幹了所有他自己不會想幹的事,讓他遠離了家人,遠離了上帝,讓他沒工作。又說他現在想辦法回歸到原來的生活道路上,但為時有點晚了,他說,所以流落街頭。他說的「那個地方」(out there),指著街頭的那一角落,又說他的家人不願意再見到他,因為他對他們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見不得人的事,我傷害了他們。」

「你做了什麼?」

「見不得人的事。」

那是只有我知道的事,他說。又說人生還剩什麼:過日子,這裡開的時候來吃飯,晚上找個地方過夜,有時候喝個幾杯,不然人生還剩什麼? 他問我,為了要聽我說「對,你說的沒錯」,而我閉著嘴。

宗教是人們的娛樂

現在超市裡播放著那昆比亞舞曲(cumbia),唱著愛情和愛惜這美麗人生的那類歌。在十字架傳教會的地下室裡,窮人們低著頭吃著。在一個角落有五或六個年輕人叫著,說笑著。沿著較遠的牆壁有一個櫃子,唯一的一個:「我是生命的麵包,靠向我的永遠也不會挨餓。」

「他們像那些,怎麼說……那字西班牙文怎麼說?」

珊德拉女士問,想著她想說的那個詞:

「他們稱為流浪漢的,可憐的傢伙們。」

她終於找到了。之後,有一個食客跟我說,貝托的一個女兒自殺了。有些人說,那是因為他逼她做她不想做的事。

「什麼樣的事?」

「她不想做的事。」

他說,然後安靜下來。

貝托的人生充滿錯誤:他沉淪下去,卻沒辦法再爬起。那些陷下去的邊緣人的貧窮:

「你知道我最懷念什麼?我最懷念那些植物。「那個地方」是很難種什麼植物的。我試過了,但撐不久,我想「那個地方」是沒辦法的。只要我還沒有失去我的手感就好,如果我失去了它,我就真的什麼都沒了。」

「很多人以為來這兒的只有流浪漢。說真的,我想很多人寧願這麼認為。這樣他們會覺得心安點。」

大衛‧克勞福(David Crawford),「食品供給主任」,他的名片上是這樣寫的,他在「公正耕耘」(A Just Harvest)工作,那是一家由多個宗教團體主持的非營利機構。大衛是黑人,蓄有幾根很長的頭髮並花俏地結在他光禿的頭頂上,留著稀疏的鬍鬚,穿一件寬鬆的上衣和緊繃的高領,細長的領帶。大衛用那美式機關槍的方式說著,一個接一個的把字句噴出來,且沒有歇息的跡象。

「這樣比較簡單:大家說得很清楚,他們是流浪漢,體系外的傢伙們。所以不是體系的錯,是個人的問題。但事實並非如此,很多這裡您看到的都是有地方住的,但問題是錢不夠支付所有的開銷:有房租要付,還有健保費、醫藥費,然後沒錢買吃的,所以只能來這。這裡什麼人都有,來的人各個不同,有著不同的過去和人生的。他們的共通點是沒錢買食物,而這是確實的:只要能避免,沒有任何人會想來這些地方的。」

想像這些人是因為他們個人的過去而淪落到這地步,是比較容易的。用一個表述來架構他們的人生:他們是流蕩的,一個瘋子、酒鬼,染有毒癮,他們墮落了。由於有這樣的觀念,所以不去或鮮少質疑一個來社區廚房取食的他者,所處的社會環境。

「公正耕耘」在芝加哥的另一邊,地鐵往北的最後一站。那是個黑人社區,有些偏僻,當夜幕降臨,街燈不怎麼明亮。但這個機構的建築很乾淨,有充足的照明、寬大的窗戶,有一間牆壁畫滿蝴蝶、鸚鵡、星球和火山,孩子牽著手,充滿鮮艷色彩的壁畫的大廳。有三十幾張可坐四到六個人的桌子,整齊地排列著,很乾淨,鋪著潔淨的塑膠桌布保護著;而在大廳的另一邊有一些置放菜餚的大桌子。這邊有黑人、拉美人、白人;有小孩、老人、男人和女人。沒人向他們問什麼資料,如果想吃飯,他們就把名字登記在一張紙上,找一個托盤。大衛說,這裡有三分之一的流浪漢、三分之一的退休族,和三分之一有工作,但不夠家用及買食物的家庭。

「有可能有人有工作卻還是花不起菜錢?」

「當然,那些是暫時性的工作,打掃家庭和辦公室,在廉價酒吧當服務生,搬運或卸貨工的。有時可能一個星期內有兩天、三天或四天有工作,領取八元的最低時薪,那這樣每個星期可能就能領到一百五十或兩百美元。在一個最便宜的房屋月租至少五百或六百美元的地方,還有交通費、醫藥費、衣服,你算算看吧:他們拿什麼買吃的?「公正耕耘」在這佇立了三十年,但最近三、四年,接受服務的人數增加許多。每天下午所準備給兩百個人的食物裡,一個小時內就清光了,乾淨俐落。大衛也說,他們的食物很健康且富營養,給他們一些肉類,好的蛋白質食品,蔬菜、沙拉、水果、麵包,所有一餐所需的營養均衡都顧全了。我們最不希望他們覺得我們提供次等的食物:沒有人是次等人士,也沒有人吃著次等飲食的。

大衛說著,然後再看我一次:

「那你呢,不想吃點什麼嗎?」

貝緹(Betty)有六十幾歲,白色短髮,有不透明的藍色眼珠,少了幾顆牙齒,且有一個像熨斗板那般挺直的背。她用一個助行器走路,不過她住得不太遠,離這約七或八個巷口。她說她剛來這時是因為喜歡吃飯時有伴,又說現在她想可能是這樣,或不一定如此。無論如何,她就是不願意說她來這是為了吃慈善分發的食物。但現在她知道,如果沒這家社區廚房,這社區會出很多問題的。

「我老公七年前去世的。我有時覺得他很幸運能先走一步,不需要這樣過日子。而且我們向來是認真繳稅的公民呢。」

貝提的先生一生在房地產公司做財務管理,做會計那類的。十五年前帶著一份微薄退休金退休,足以讓他們倆過活。隨著時間,交易所的交易變化讓他們的退休金縮小到貝緹幾乎付不起房租。

「每一年我的女兒會請我到田納西州的孟菲斯(Memphis)走走,她住那。可以的話,也會寄點錢給我,但幾乎不多,可憐的孩子。她還有兩個孩子要養……」

貝緹又說她不希望造成她女兒的負擔,但看來真像一場騙局,過了這麼大半生,居然現在變成其他人的負擔。然後她問我打哪來的,我說是南美洲的阿根廷。

「啊,那那邊也有這樣的事發生嗎?還是只有在美國?」 

「我們盡量讓他們感到,來這不需要感到羞愧, 他們不過是在行使他們的權利罷了,每個人都有吃食飽足的權利。」

大衛說,但人們經常沒辦法撫平那羞愧感:

「您知道嗎,那是幾十年來被灌輸的一種觀念,認為來到這些地方是種恥辱,代表嚴重失敗的那般。如果美國政府羞於承認國內有飢餓的人民,且看看那些可憐的男人和女人是否能夠不感到羞愧?」

有個六十幾歲的黑人男性,很瘦,一副落魄樣,穿著一件非常寬大,印著歐巴馬臉龐的黑白襯衫。

「所以您喜歡歐巴馬執政?」

「我?我為什麼?」

「您穿的襯衫。」

「啊,是啊,別人送的,我就拿來穿。」

那男人牙齒僅剩幾顆,無力的眼神,兩手托著餐盤,不怎麼想聊天的樣子。

「但您喜歡嗎?」

「那是我喜歡的一張臉。」

「我就在問這,為什麼?」

「因為他經常都在笑,跟我一樣。」

「那你還會再投他一次嗎?」

「不,幹嘛?他當總統後我還是這般樣。一切都沒什麼改變。」

在一個角落的告示板張貼了很多廣告,場所的規定,還有一張不太大的海報:「讓華爾街還債」。大衛跟我解釋這不是他們貼的,這只是給那些想表達意見的人一個空間。這份海報是團體「全國人民行動」(National People's Action)貼的。在很多的規定和說明裡面,「公正耕耘」標示了一個他們的不妥協:他們不收受政府補助。他們接受來自個人的、私人機構的、教會的和各種民間團體的捐助,但從不接受政府的協助。

「但在我的國家裡有很多人飢餓,非常多的人。」

大衛說。因此他希望有所貢獻,這是為何他們做這些的原因。

「我們希望能像幫助任何鄰居一般去幫助這些人。」

「任何一個鄰居?」

「是,任何一個。任何一個鄰居都該知道他和他的每一個鄰居都有飽足的權利,且如果一個鄰居沒得吃,則要想辦法幫助他;如果沒有幫助他,就有著跟飢餓本身一樣的過錯,更何況我們是生活在一個糧食富足的世界裡,每個人都該盡一份力的,不論何處,不論何人。那是我們認為的,那如果您不贊成……」

「我嗎?」

「好吧,您或任何人。」

這比較依然令人嫌惡:跟尼日或孟加拉的窮人比起來,這些絕對是享有特權的一群。

但是前述的窮人不在身邊讓他們可以比。

該要討論貧窮這概念,其相對性。飢餓是絕對的貧窮,但這裡的情形是相對的貧窮,而他們卻把這稱為飢餓。相對性是個哲學性的辯論:我們到底能夠或願意或應該容忍多少的不平等?

相反的,絕對的貧窮看來是被下述這些人,排除於這個辯論之外的:那些認為一個人尚可活在遠低於其可接受的環境之下,而當這些外在因素,讓此人必須要在自然發生之前就死去,他們也會感到一點不舒服的人。

就讓他們餓死吧

「但是吃東西這回事不應該像一場每日的戰鬥,對吧?這裡是美國耶。」

迪克(Dick)戴著一副無框的眼鏡,修齊的頭髮,留著山羊鬍,厚厚的下巴贅肉,一件淺藍色的襯衫,一邊的袖子繡上美國國旗,很像郵局員工的制服。迪克五十幾歲,有個大肚子,像是兩人份的那般大。

「不,我從來沒在郵局上過班,這件衣服是我在救世軍(The Salvation Army)二手店買的。我在一家卡車公司上班,在倉儲部門,本來都好好的,可是他們關了,現在找工作非常的難。誰要僱用我這年紀的?」

迪克說,他本來就認識來「公正耕耘」這些地方領食物的人,但他從沒想過他自己居然也有來這的 一天。

「我有時候還會做點捐助。我不懂,真的不懂,怎麼事情會走到這地步……」

迪克喜歡聊天,且呼吸困難:

「我吸太多煙了,還好現在煙變貴了……」

迪克說他每天吃起司通心粉,還有一個一美元四十九分的罐頭,如果可以,還配上一瓶啤酒。

「但我能怎麼辦?我領食物券,可每星期拿不到四十美元。每星期我只有四十元能花,四十元我可以幹嘛啊?」

又說所以他每天下午都來「公正耕耘」,至少來這讓他胖胖的,吃飽飽的。他是這麼說的:胖胖的,吃飽飽的。

「現在他們說什麼肥胖很不好,影響健康,我知道的是,胖子從不會因飢餓而死。可能因其他原因死掉,但絕不會是飢餓。」

迪克說著,然後起身,這是個很複雜的動作。他拿著拋棄式紙盤,盤子還留有一些剩餘的飯粒和兩整塊麵包。他帶到垃圾桶丟進去,我知道我不該,但我不禁想到那些剩菜不知能餵食多少個在印度比哈爾的、在蘇丹的人。比較,我們都知道的。

*本文選自時報出版的《飢餓:從孟買到芝加哥,全球糧食體系崩壞的現場紀實》一書。這是個食物資源最豐富,卻最飢餓的年代,這本書是有關失控的糧食分配正義第一手紀實,作者馬丁‧卡巴洛斯(Martín Caparrós)1957年生於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於法國巴黎取得歷史碩士學位,曾旅居馬德里和紐約,曾榮獲星球文學獎(Premio Planeta)、艾拉德小說文學獎(Herralde de Novela)、西班牙皇家國際新聞獎 (Internacional de Periodismo Rey de España)、古根漢基金獎(Guggenheim Fellowship)。

飢餓書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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