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陳映真五十六歲,12月9日以筆名許南村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發表〈後街—陳映真的創作歷程〉。在這篇近萬字的微型回憶錄裡,首次表白他第一次被捕前後的思想轉變及相關人物:
----正是在六六年底到六七年初,他和他親密的朋友們,受到思想渴求實踐的壓力,幼稚地走上了幼稚形式的組織的道路。……
一九六八年五月,他和他的朋友們讓一個被布建為文教記者的偵探所出賣,陸續被捕。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他被判決徒刑十年定讞。…… -----
他沒寫出「民主台灣聯盟案」名稱,但寫了「一個被布建為文教記者的偵探」。我一看就知是指那個案子;而他所指控的記者則是我的前夫楊蔚。
為什麼解嚴六年之後,他才發表這篇微型回憶錄?對於「民主台灣聯盟案」,為什麼寫得那麼簡略;且對楊蔚的描述是「偵探」與「出賣」?—是否以後會寫更詳盡的篇章或專書?… 我抱著這樣的疑惑期待著。
然而,期待了一年又一年,終究落空。
我後來的解讀是,他在1985年11月創辦《人間》雜誌,那時尚未解嚴,不便寫。1989年9月《人間》雜誌停刊時,他已是「中國統一聯盟」第一屆主席;時常往返於兩岸之間,1993年的〈後街〉僅能點到為止,之後就更不便細寫了。
然而,對於他所指控的「被布建為文教記者的偵探所出賣」,雖未寫出楊蔚的名字,我仍認為過於武斷與輕率,後來才決定回到我經歷過的歷史現場,把我所知的楊蔚1950年因匪諜案入獄十年,及1964年底陳映真經丘延亮介紹,認楊蔚為「大哥」的始末與其後的種種轉折寫入《行走的樹》。
-----關於我與楊蔚及他與「民主台灣聯盟案」的歷史糾葛,都已詳述於《行走的樹》,此處不再贅述。
2006年6月1日,陳映真因住房面臨法院查封,不得不移居北京;9月中風昏迷,此後臥病十年。
2015年6月我發表〈宏遠的中音—「大頭」陳映真〉,他的統派友人認為我不該寫出他與裴深言交往的舊事,對我頗為不滿。在某應酬場合,有人指著我的鼻子痛責:
「季季,妳不該那樣寫,妳的思想不正確!」
我問他:「什麼樣的思想才正確?」
他答不出所以然,只一再說:「反正妳思想不正確就對了…。」
如果陳映真在場,會怎樣回答這雙面問題?
「思想不正確」,他的角度要從哪裡切入?
「什麼樣的思想才正確」,他要如何詮釋?
2016年11月22日,陳映真於北京辭世。
2018年,「民主台灣聯盟案」五十周年,兩岸關係更為複雜,此案內幕也許將永沉大海。作為此案的邊緣受害者,我只祈願,僵硬的意識型態不再綁架我們。#
註一:中譯引自劉大任《冬之物語》,2004,印刻出版
註二:初稿原刊於7月30日「思想坦克」;本文為增訂二稿。
*作者為知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