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萬血汗外籍看護工 撐起台灣長照半邊天

2015-11-16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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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籍看護工人數從2008年的16萬人暴增至如今的21萬人,儼然已成為台灣社會家庭照顧者之外的長照主力。(資料照,余志偉攝)

外籍看護工人數從2008年的16萬人暴增至如今的21萬人,儼然已成為台灣社會家庭照顧者之外的長照主力。(資料照,余志偉攝)

午餐時間,一群輪廓深邃、膚色較深的年輕女子共享著桌上一袋袋飄散著陌生香氣的食物,嘰嘰喳喳地用周遭人聽不懂的語言聊著天,就像一群高中女生;而在另一邊,幾位白髮蒼蒼、坐著輪椅的老人圍坐一張大方桌,桌上盡是湯麵、粄條等食物,老人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談著,老少兩組人馬彷彿各自開著一場同樂會。幾分鐘後,門口停了一輛復康巴士,司機喊著某個名字,其中一位女子隨即喊著「阿公」,並推一位老人到門口搭車,司機一邊招呼老人上車,一邊打趣地對女子說,「你明明是從印尼來的!不要騙我從菲律賓來!」3人的互動中明確感受到彼此的默契及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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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迄今 外籍看護工暴增5萬人

這是台北市某醫院復健部的午間時光,卻也像是整個台灣照護體系的縮影。從2008年政府推動「長照十年計畫」至今,外籍看護工人數不僅未如原先規劃地逐年遞減,反而從2008年的16萬人暴增至21萬多,增長速度遠大於政府其餘照護服務增長幅度,外籍看護工儼然已成為台灣社會家庭照顧者之外的長照主力。

20151111-SMG0035-006-風數據,長照專題,失能人口,誰能助家屬一臂之力
 

儘管外籍看護工已是台灣不可或缺的照護主力,但各黨的長照政策從財源吵到服務人力、社區化,「外籍看護工」一詞往往僅在背景介紹時匆匆帶過,沒人去談如何保障她們的勞動權益,似乎也沒人在乎,只有在逃跑、虐待受照顧者或被虐待等社會案件發生時,偶爾佔上新聞版面;21萬外籍看護工像極了英文諺語中那頭「房間裡的大象」(Elephant in the room),明明每個人都看見了,卻撇過頭去裝作沒看到。

【案例1】陪阿嬤走最後一程 卻連葬禮都無法參加

來自菲律賓的Shane(化名)說著一口流利的中文。遇見她時,她照顧的「阿嬤」才剛去世1個禮拜,Shane住到移工團體的庇護中心準備接受轉介,每當談起阿嬤時,她望向遠方的雙眼總有些濕潤,嘴裡不斷念著「a-má…我想念妳…請妳出現在我的夢中…」,不知情的人看了或許會以為她是阿嬤的親生女兒。

Shane來台灣5年了,她說自己最早被送去屏東當「illegal」(非法)的農工,每天要收成幾十公斤的玉米,但當時的雇主及仲介禁止Shane擁有手機,家人因無法聯絡上Shane而相當緊張,Shane也只能趁著空暇時間去超商打電話向家人報平安,直到有一天,Shane向到農場買東西的移工借了手機,連絡上在台北工作的移工朋友,才知道可以以跟勞工局告發做為籌碼,要求仲介將自己轉為合法移工。

命運多舛 曾當過非法農工 也遇過兇惡雇主

隨後,曾在菲律賓擔任幼教老師的Shane轉為家庭看護工,到桃園照顧一位「阿公」。她說,那個家裡只有阿公和阿公的兒子,阿公可以走路也可以洗衣服,因此Shane主要的工作內容為打掃及煮飯。阿公的兒子就是Shane的雇主,Shane以「老闆」稱呼他,「我的老闆很兇,他沒有太太,晚上我睡覺他就會罵,時常把我叫起來,晚上我很怕他要敲我的門,我很怕、很緊張、我大叫…」。在持續的精神耗弱下,Shane最後求助於移工團體而換了雇主,輾轉來到上一個阿嬤家。

「阿嬤總是smiling(笑笑的),她從來不會對子女做出什麼要求,她總是在大家的後面微笑著…。」Shane描述阿嬤的語氣和述說前幾段工作經驗完全不同,溫柔地像在回憶一件童年往事般。

Shane說阿嬤有3個女兒及1個兒子,還有一個「阿公」住在安養院,而Shane的老闆就是其中一位不住台北的女兒,由於阿嬤的子女都沒跟阿嬤住在一起,家裡剩下Shane照顧阿嬤的日常起居。

長照專題,來自菲律賓的外籍看護Shane透露許多工作的辛酸。(曾原信攝)
菲籍看護工Shane聊起她照顧的阿嬤,語氣溫柔地像在回憶一件童年往事。(曾原信攝)

相互陪伴 阿嬤甚至一同參加移工抗議活動

「阿嬤的生活就是阿公,阿公的生活就是阿嬤。」Shane說,「看阿公」是阿嬤每天最重要的事情。每天早上6點,Shane便起床打掃家裡,9點餵阿嬤吃早飯、吃藥,然後到了下午3點,Shane便會幫阿嬤換好衣服、帶上阿公最喜歡的咖啡去安養院探視阿公,並幫阿公擦澡及按摩,接著才跟阿嬤一起回家。在吃過Shane準備的晚餐後,有時阿嬤會跟Shane共用一個杯子喝點小酒,接著Shane幫阿嬤洗澡按摩,10點再給一次藥後,2人分別就寢,結束這一起出門、一起吃飯、相互陪伴的一天。

Shane說,阿嬤就寢後自己也能回房間休息,但擔心阿嬤有時半夜會有什麼特別需求,因此她還是會把門打開,以方便隨時聽到阿嬤的呼喊。

因為阿嬤的子女大部分都很忙,少有機會回來長時間照顧阿嬤,唯一陪在阿嬤身邊的Shane也必須全年無休。Shane說,當然也會有想要自己外出的休息時間,「可是如果我不跟阿嬤講我去哪裡了,她一定會很擔心」,所以Shane如果要出門,好比有時候教堂會有彌撒或其他活動,她一定會事先跟阿嬤報備,有時阿嬤也會陪著Shane一起去教堂;此外,不同於許多雇主擔憂家中的外籍看護工出外交朋友會「變壞」,阿嬤不僅不會禁止Shane出門參加移工活動,甚至還時常陪著Shane出席相關陳情抗議活動。

Shane說,某次移工團體要去立法院抗議「取消移工工作3年免回國」的修法行動,阿嬤聽到後,以為Shane馬上就要被送回菲律賓了,緊張地說自己絕對不要Shane走,並非常積極地表示也要一起參加抗議,Shane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機打開當時的新聞畫面,只見佔據畫面一小角的阿嬤撐著一把傘、靜靜地坐在輪椅上,臉上始終掛著微笑,平靜地好像一尊和氣的大佛;Shane一提起當時的場景忍不住又紅了眼眶,她指著台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牆上各個移工聚會相片中平靜如佛陀的阿嬤,有點驕傲地說,「這個就是我的阿嬤,So many unforgettable moments with 阿嬤(好多和阿嬤一起的難忘時刻)!」

「阿嬤把我當女兒」 期待夢中再重逢

「阿嬤真的把我當成自己的女兒…。」由於兒女長期不在身邊,Shane成為阿嬤最信賴的人,阿嬤只要碰到家族或兒女間的問題都會跟她說,聽到Shane被某個女兒欺負了還安慰Shane,「不要理她,她又不在我們身邊」。在阿嬤過世的前幾天,阿嬤甚至還給了Shane一支禮儀社的電話,告訴她「如果我怎麼了,請你幫我打這支電話」。

因此,子女對阿嬤的不聞不問令Shane非常難受。Shane回憶起阿嬤走的那一天,她陪著不斷喘氣、身體極度不適的阿嬤前往醫院就診,由於Shane的雇主不在台北而來不及趕來,先到的是阿嬤另外2個女兒;2個女兒到醫院後,連一句問候阿嬤的話都沒有,只是不斷討論著醫藥費是多少,而在阿嬤過世後,眾多兒女討論著財產問題,Shane的雇主也無暇顧及當初答應要讓Shane參加喪禮的承諾,便將Shane送走;就這樣,Shane雖然是陪著阿嬤走過生命最後一段旅程的人,卻也是唯一無法出席葬禮的那一位。

長照專題,來自菲律賓的外籍看護Shane透露許多工作的辛酸。(曾原信攝)
「我不知道未來還有沒有辦法再遇到這麼好的人了…」,菲籍看護工Shane和她照顧的阿嬤情同母女。(曾原信攝)

「我的阿嬤最可愛了,她是最好的母親及朋友,也是我在台灣最難忘的回憶,我不知道未來還有沒有辦法再遇到這麼好的人了…,但我請求上帝,讓我再見到阿嬤一次,即使是在夢裡…。」訪問的最終,Shane的眼眶又濕了,但她仍不忘再一次祈禱,許下能與阿嬤重逢的心願。

雖然Shane與阿嬤的關係早已超越了單純的僱傭關係,相互理解跟依賴的程度甚至超乎原先的家庭聯繫,但並不是所有雇主及外籍看護工間皆能如此和睦的相處,不能溝通、相互折磨者也大有人在。

【案例2】放下老家的小女兒 遠赴異鄉照顧語言不通的爺爺

走進某醫院復健部的水療區,老人在池子中接受復健治療,池邊坐了些許家屬及看護,眾人中最引人注意的是菲律賓籍看護工Mary(化名),她在池邊滑著手機,嘴邊不時發出嘖嘖聲,看起來有些無聊又有些焦躁不耐煩。

「你好?」

「Sorry, I can’t speak Chinese.」

試探性地打過招呼後,Mary有些防備性地說她不會講中文,不過一旦換成英文交談後,Mary放鬆不少,甚至拿著手機問怎麼在臉書上發布她2歲女兒的照片, 照片中的小女孩褐膚捲髮,有著一雙不容忽視的美麗大眼,Mary每看照片一次就笑一次,眼底是無盡的溫柔。

Mary說自己來自菲律賓,有2個女兒,最小的才2歲,來這裡是為了照顧「yé yé」(爺爺),她一邊說一邊看向池中一位高大但行動卻有些遲緩的老人,示意那就是她照顧的「爺爺」。

即使不懂中文 「但一聽就知道爺爺在生氣」

「爺爺已經93歲了,他常常會生氣就會開始blablabla」,她用一連串的狀聲詞生動地描述老人生氣的模樣。

「那你聽得懂爺爺在唸什麼嗎?」想起Mary說她不諳中文,忍不住追問。

「聽不懂啊!但我一聽就知道他在生氣,反正一下就過去了。」她撇了撇頭,顯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

「那你平常有假日嗎?」

「沒有」,她無奈地搖搖頭,「這要看情況啦,大部分沒辦法,我很多朋友也都沒有固定假日啊。」

還來不及跟Mary聊更多照顧爺爺的情形,池裡的老人吆喝了一聲,Mary馬上緊張地拿著浴巾迎上去,一邊回頭示意她要去工作了,就這樣結束了這一次的短暫對話。離開前看著她協助爺爺上岸的身影,忍不住思索著爺爺要怎麼跟她表達自己需要什麼照顧,她又該怎麼跟爺爺表示自己的情緒呢?另一方面,如果聘用Mary照顧爺爺是建立在「母職」的想像上,那麼誰來照顧菲律賓那個捲髮大眼的小女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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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萬位外籍看護工投入台灣的長照工作,但他們的勞動權益卻似乎總是被忽視。(資料照,余志偉攝)

「外勞不能自由轉換雇主」 影響僱傭雙方權益

「你說有沒有很好的外勞?當然有啊!有沒有很壞的外勞?當然也有啊,就像有很好的雇主也有很壞的雇主,每個人的狀態都不一樣嘛!所以你才需要一個規範去訂定一個好的遊戲規則,不管你碰到怎樣的雇主或怎樣的外勞,雙方都能有合理的遊戲規則,保障彼此的權益。」台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理事長陳素香說。

由於TIWA致力於幫移工爭取權益,因此時常招致本國人「怎麼不幫自己人」的批評甚至辱罵,但對陳素香來說,每個人的基本權益都應該受到保障,而不是依照種族或國籍的不同而有兩套標準。她說,像是目前「外勞不能自由轉換雇主」的規定,雖然是為了避免粗重工作沒人做、雇主能有一個穩定的勞動者而訂立,但這個規定不僅讓外勞無法成為現代自由勞工,嚴重剝奪移工人權,同時也綁住了雇主的權限,「假如雇主請到一個很糟的外勞卻無法解雇,那不是也很無辜嗎?」

薪資低於基本工資 睡眠不足壓力大到精神耗弱

由於目前外籍看護工不受《勞基法》保障,因此她們並不像一般勞工能領取20008元的基本工資,長久以來月薪都維持在15840,雖然前一陣子在印尼、菲律賓政府的積極談判之下調升至17000元,仍離基本工資有一小段距離,而對外籍看護工來說,最嚴重的問題可能在於「無法休假」。

陳素香表示,外籍看護工普遍都面臨「睡眠不足」的問題。由於照顧失能老人是非常繁重的工作,如果要確保老人家不長褥瘡,可能需要2個小時翻身一次,因此看護工一個晚上可能就需要起來好幾次照顧病人,加上住所即工作場合,公私領域無法分割開來,有些看護工被要求「全年無休」,身處長期的巨大壓力之下,看護工容易發生精神耗弱,出現幻聽、幻覺,甚至精神分裂。陳素香表示,過去庇護中心就曾安置過4位精神分裂的移工,有的半夜會跑出門、有的會將相片中的人像挖去眼睛,而這些年輕的移工養好病後往往也無法繼續在台工作了,最後都只能被送回本國。

長照專題,外籍看護照顧圖(曾原信攝)
外籍看護工的工作繁重,許多人被要求「全年無休」,身心都面臨巨大壓力。(曾原信攝)

陳素香邊說邊為這些年輕勞動力感到惋惜及不值,她認為台灣對於外勞的態度一直都是「邊用邊嫌」,雖然時常嫌棄外勞服務不好,但在政府開放個人家庭聘僱外勞的情況下,一般家庭基於外勞便宜、24小時隨侍在側的特性,仍寧願選擇聘用外勞,而目前該計畫規定聘用外籍看護工者就不能申請長照服務,也導致使用政府長照服務的人少,相關的長照服務更難長出來,造成「長照十年計畫」推行成效不佳,但藍綠兩黨在提長照政策時卻又往往刻意迴避這塊,不去討論如何解決家庭過度依賴外勞的問題。

勞團:外勞納入政府長照體系 由機構聘僱外勞

那解方是什麼呢?陳素香認為,最好的方法應該是把外勞也納入政府的長照服務體系中,由機構聘僱外勞,再由機構將外勞派至各個家庭,讓外勞至少能享有《勞基法》對勞工的基本保障,也能解決目前照顧人力不足的問題。她認為,目前弘道老人福利基金會的「走動式服務」以月薪聘僱照服員再發派任務,便是一項適合外籍看護的實驗,她也期待若此服務發展成功,能作為將來長照體系使用外勞的主要方案。

對於外勞議題,規劃及執行長照政策的學者都坦言「很難處理」。擔任政務委員期間執行「長照十年計畫」的台大社會系教授薛承泰表示,機構聘僱外勞的部分已明訂於《長照服務法》中,不論本國籍或外國籍只要通過培訓皆能取得相關證照,目前應思考的是目前使用外籍看護工的21萬家庭應如何銜接;而規劃「長照十年計畫」的台大社工系教授林萬億則認為,目前應積極提升長照服務量,才能逐步減少個別家庭對移工的依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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