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犯罪外籍勞工:單親爸誤上「血汗漁船」殺雇主判刑17年 最擔心10歲幼子怎麼辦

2018-12-24 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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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外籍勞工成為犯罪者,該怎麼辦?2013年7月15日,一群每天工時10–20小時起跳、曾遭持木棍打到滿嘴鮮血、也領不到薪水的印尼籍漁工,在一次遭船長打罵時憤而持浮球反擊、砸得遍地是血,再合力將奄奄一息的船長、剛睡醒的輪機長拋落海,遭判14–28年不等的刑期──這是發生於宜蘭蘇澳鎮漁船「特宏興368號」的海上喋血案件,犯案漁工們目前仍在台灣服刑,他們一方面懊悔犯行,說好想念家人,而台灣監獄的環境,也讓他們萬般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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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很多制度都還不承認現在有這麼多移工在台灣,把他們當成來工作3年就離開的人……」服務於台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長期關心特宏興案漁工的莊舒晴如此感嘆。案發時主流媒體譴責這群漁工可惡、花錢請來工作卻把船長殺了,莊舒晴看到的則是漁工睡不飽、領不到薪水、時常被虐打而求助無門的日常,以及入獄後最無助的:該如何聯絡家人,至少告訴他們自己怎麼了?

宜蘭縣蘇澳鎮近海漁業、漁工(謝孟穎攝)
案發時主流媒體譴責這群漁工可惡、花錢請來工作卻把船長殺了,莊舒晴看到的則是漁工睡不飽、領不到薪水、時常被虐打而求助無門的日常(資料照,謝孟穎攝)

犯案漁工之中,Visa盼望台灣漁船較高薪水可以分擔家計、讓爸爸早日退休,Mashuri因為要還清結婚所欠債務而來台灣工作,Konedi則是一名單親爸爸,為了孩子來台灣──他們從未料想過台灣漁船是這般環境,更沒想過自己會一時衝動殺了人,而當台灣司法系統也未注意到「外勞也可能犯罪」,一個制度上的歧視就此產生。

系統上的歧視:台灣很多制度都還不承認現在有這麼多移工,把他當成來工作3年就離開的人…

談起TIWA目前接觸的移工受刑人,莊舒晴說從2000–2017年約有20多起,會去探望的大多是印尼籍重刑犯,他們寫信到TIWA,希望有人能去探視,這時志工們就會與移工通信,也順便帶點生活用品給他們。

移工落入監獄的原因不少,莊舒晴遇過情節較輕的是一名移工的手機號碼被詐騙集團盜用,重一點的就是一名被控「棄屍」的看護工,她在台灣懷孕,無法請假又因背負鉅額仲介費債務而不想回國、想留在台灣工作,唯一的作法就是偷偷產下孩子但又出了意外,最後只能把孩子放在垃圾桶裡。宜蘭監獄管理員則說,他曾遇過幾個移工被雇主要求搬東西,未料雇主是在921大地震後趁火打劫,幾個幫忙扛東西的移工就這樣成了竊盜從犯。

莊舒晴最常遇到的還是漁工。台灣幾乎每年都會發生漁船喋血案件,漁工紛紛證言領不到薪水、被打被罵、每天無法睡覺因此走上絕路,而莊舒晴接觸的特宏興368號案也有此特色:「大部份媒體講這案件會比較直接講說『我請你們來,你們居然把船長給殺了』,但新聞報導都沒有處理到說在船上勞動條件,包括他們被打、薪水沒領到的問題,我們要去處理到這些東西……」

宜蘭縣蘇澳鎮近海漁業、漁工(謝孟穎攝)
「大部份媒體講這案件會比較直接講說『我請你們來,你們居然把船長給殺了』,但新聞報導都沒有處理到說在船上勞動條件,包括他們被打、薪水沒領到的問題,我們要去處理到這些東西……」(資料照,謝孟穎攝)

談起台灣司法系統如何處理涉嫌犯罪的移工,莊舒晴感嘆:「台灣很多制度都還不承認現在有這麼多移工在台灣,把他當成來工作3年就離開的人……無法忽視說有一群人在台灣不只來工作,他們有他的生活、會遇到各種事情、好的壞的事情都會遇到,是各種制度都要考慮到的一群人。

無論罪證確鑿還是有冤,台灣每40人就有1人是移工,隨時都可能有移工走入司法系統,當一群語言不通、宗教信仰不同、領不到薪水的移工走入司法,移工團體的莊舒晴與身在獄政的林文蔚,皆看見了「系統上的歧視」。

「棄屍」變「殺人」 法院通譯品質堪憂:他的印尼話怪怪的、講10句他才翻譯1句…

當移工走入司法,第一大問題就是語言。莊舒晴說,雖然受刑人可以要求監獄印判決書給他們,但內容全是中文、完全看不懂,只能在法庭上靠現場口譯理解。然而法院通譯素質不一,許多移工都跟跟莊舒晴反應過「他的印尼文怪怪的」,監獄管理員林文蔚則碰過一名受刑人抱怨:「他那時候講了10句,馬來西亞籍的通譯才講一句話!」

許多通譯是回台灣已久的華僑,印尼文未必熟練,加上法庭上往往只有一個通譯,無法同步檢驗,說錯了也沒人知道。雖然台灣有印尼語檢定,莊舒晴說是這兩三年才有的,通譯印尼語程度無法檢驗,甚至雖然印尼有官方語言,可能有些移工只聽得懂在地語言,語系不同,翻譯起來落差會很大。

譯錯一句話,就可能是生與死的差別。莊舒晴碰過一名協助棄屍的移工,法官問他認不認識死者、是不是有意圖要殺他,移工說他不認識,通譯翻出來的結果卻是:他認識死者,他就是要殺他。於是棄屍案件變成殺人案,「他對這件事有很多的不滿,他說他從頭到尾不認識死者,不懂為什麼……」

TIWA台灣國際勞工協會莊舒晴,出席「杜絕外籍漁工受虐事件,廢除境外聘僱」行動及記者會。(陳明仁攝)
TIWA台灣國際勞工協會莊舒晴,出席「杜絕外籍漁工受虐事件,廢除境外聘僱」行動及記者會(陳明仁攝)

「法官或檢察官怎麼去憑斷這案件的真實性是什麼?這狀況在於說我們司法系統本身並沒有真正去重視所謂的真相跟當事人的敘述,我們要的好像是我們司法系統方便,其他都不算數,我認定我的通譯講的就是事實,那當事人講的是什麼?這就不可能讓我們在訴訟裡發掘事實、發掘證據,讓整個判決是公平的……」林文蔚如此看待通譯問題。

誤上「血汗漁船」殺老闆刑期17年 單親爸最擔憂:很在意他的小孩現在到底怎麼樣…

在法庭上就會碰到語言問題,被監禁後自然更是艱辛。莊舒晴說,特宏興368號的移工最常提到的擔憂就是「不知道會怎樣」,一進宜蘭看守所東西就全被沒收,身上沒有家人的電話與地址、完全聯絡不到家裡,他們曾請求印尼辦事處協助但得不到回應,處在一個完全無法通知家人會發生什麼事的狀況。

宜蘭縣蘇澳鎮近海漁業、漁工(謝孟穎攝)
他們背上鉅額債務來台成為外籍漁工,最大問題就是語言及聯繫家人的困難(資料照,謝孟穎攝)

其中移工Mashuri為了償還結婚借的錢來台灣當漁工,才新婚就出事,一開始幾乎無法告訴老婆自己怎麼了;另一名移工Konedi是單親爸爸,他聽說朋友在台灣漁船上工作,覺得可以試試便把孩子交給爸媽照顧、隻身來到台灣,未料最後誤上「血汗漁船」還和其他漁工一起殺了老闆,面對17年刑期,他最擔心的當然是孩子。莊舒晴說:

老婆跑掉之後,他有點不知道怎麼照顧這小孩,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賺錢給他……他的心情滿複雜,沒辦法照顧就給爸媽照顧,我們去他家(印尼老家)的時候我們都覺得小孩有點狀況,不知道是不是自閉症、非常沒辦法與人互動,也有點搞不清楚那小孩到底知不知道爸爸發生什麼事……他還很小,現在10歲,我們去看的時候他才8歲,所以我想,Konedi就會很在意他的小孩現在到底怎麼樣……

語言不通穆斯林不得不吃豬肉、不知齋戒月何時 被「同學」欺負也只能忍耐

若不是有移工團體協助,孤立無援的移工不只很難聯絡到家人,在監獄的生活也是困難重重。印尼漁工多為穆斯林,信仰上是絕對不能吃豬肉,雖然進入看守所會調查飲食及特殊需求,但監獄管理員林文蔚說,從過去一份官方表單就可看出制度之不友善:表單雖有印尼語、越南語版本,移工母語的字型是小兩號的,甚至表格上的拼字還是錯的,他就被朋友質疑: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寫?

「官方提供的東西還是錯的,我們是要用什麼樣的心態去看待這些朋友?」林文蔚嘆。關於吃的問題,莊舒晴也說到:「穆斯林不吃豬肉,但如果獄方的人不幫他們準備、那餐只有豬肉他們,那餐就沒肉吃……有些人自己挑掉,也有一個最後只能吃豬肉。」

特宏興368案涉案漁工皆屬重罪,會隔離避免串證,而林文蔚說,當一個語言不通的漁工被放進都是台灣人的牢房,處境就更是孤立了:

「全房都講你完全不知道的語言,其他人都有共通的語言,你就會被孤立,我們看到的就是他一直在睡覺,也不得不睡覺,後來我知道說為什麼那段他們一直在睡覺,因為他們是穆斯林……他含糊知道說這時候應該是齋戒月,但不曉得齋戒月確切時間是怎樣,所以他白天都不吃晚上也不睡,他們也沒錢、沒辦法在監所裡面購物,他們就不斷在那時候半夜起來,找到什麼餅乾就吃……」

關在牢房裡難免和「同學」有摩擦,而莊舒晴說,因為特宏興案漁工都是外籍的,跟同學有摩擦時可能連狀況都講不清楚,只有同學可以跟管理員告狀而他們不行,於是碰上什麼狀況都只能忍耐、不能惹事生非,一旦反抗,可能又會影響到刑期表現的「分數」,影響會客權利。

「我們彼此的政府到底有沒有真正去重視自己人民發生什麼事情,或者是其他國家人民發生什麼事情?」

當移工在台灣落入司法系統,一切問題就此爆發,對此監獄管理員林文蔚探問:「無論台灣或印尼,我們彼此的政府到底有沒有真正去重視自己的人民發生什麼事情、或者是其他國家人民發生什麼事情?」

「政府本身對於你引進外籍移工有沒有相關配套?那個配套最末端是,如果這移工他犯了罪,他就會進到整個國家系統最末端處理這些個案的一個系統,就是矯正系統,而我們國家有沒有做好?從特宏興368號案,我就看到一整串非常不OK的狀況,包括收押判決、包括整個上訴後的處遇……」

林文蔚強調,殺本國人是錯,但問題仍在於司法系統有沒有「竭盡所能」:「坦白說你若真的竭盡所能,坦白講這些人也罪不致死,或是你真的竭盡所能,你會發現我們本身刑事政策有問題,可以看到我們國家其他管理措施是有問題……」

宜蘭縣蘇澳鎮近海漁業、漁工(謝孟穎攝)
「你真的竭盡所能,你會發現我們本身刑事政策有問題,可以看到我們國家其他管理措施是有問題……」(謝孟穎攝)

若政策上從未考慮過「移工也可能犯罪」這事實,當走投無路的移工落入司法系統面對漫長刑期,那就是更絕望的剝削與歧視。特宏興368號案的漁工們有移工團體協助尚且如此,何況是其他沒被接觸到的、更為孤立無援的移工?一如林文蔚所言,移工在台灣面臨的是「制度上的歧視」,而制度性的歧視一日不改,外籍勞工來台灣,就永遠只能賭運氣、賭看看是否有機會被當成一個「人」看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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