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每當颱風來襲﹐經常會聽到放不放颱風假的爭議。今年﹐還特別聽到放假會「對不起國家民族」之說。真打從心裡為台灣勞工感到難過。不要說勞工的年假根本沒有幾天﹐就連颱風都不被當作是充份理由﹐要經一番折騰才能爭取到休假。接下來﹐更不敢相信的是﹐台灣的行政院竟說要砍掉勞工僅有的七天國定假日。已是全球最長工時排行第四的台灣﹐勞工權益再度遭到侵犯。
很諷刺地﹐最近英國保守黨黨大會裡﹐保守黨大談消減稅收減免和福利改革等等對勞動階級不利的政策時﹐健康部長說了這麼一句很不健康的話﹕「我們國家是不是能成為像亞洲經濟那樣願意拼命工作﹖是不是能成為像美國人一樣願意拼命幹活﹖」所謂「亞洲模式」﹐「美國模式」﹐他指的就是低工資﹐高工時﹐權利無保障﹐這是保守黨標榜的理想狀況。這番話引起了強烈社會反彈﹐那些在保守黨大會外抗議的七千多名民眾都知道﹐所謂「亞洲模式」就是勞工權益的大倒退。
依循這種所謂「亞洲模式」﹐台灣的執政者總是站在勞工利益的對立面﹐勞工利益總被埋沒在「拼經濟」的大前提下。在英國﹐這樣的執政者必會被社會討伐﹐而台灣社會似乎對勞工權益經常抱持沉默﹐似乎尚未發展出充份的勞工利益概念。在勞工意識方面﹐相對之下﹐英國有相當久的歷史﹐畢竟是古老的資本主義國家﹐勞工階級意識的發展有百年之久。在英國﹐勞工利益的認知比較成熟﹐勞工去與資方交涉也不會像「老百姓」進城請願那樣﹐好像在討什麼好處似的。當台灣勞工在苦求政府不要狠心砍掉國定假日之時﹐英國勞工在討論罷工﹐要讓倫敦的交通停擺﹐來制衡資方。
上回(九月二十二日起)地鐵罷工兩天﹐是一條線上的三位員工因薪資調整爭議﹐投票贊成罷工行動的結果。在工業民主原則下﹐只要是參與投票的員工之中多數贊成罷工﹐行動即為正當。被視為「不正當」的﹐是那些越過罷工糾察線﹐硬要上班﹐破壞罷工的人。至於倫敦交通單位裡那些不涉及罷工的部門﹐那些員工都可以在地鐵罷工期間選擇不去上班﹐在家裡上網工作﹐從未有過什麼誰對不起誰的爭議。不論您對罷工的看法如何﹐社會輿論通常是就事論事﹐畢竟罷工是勞工的基本權利。
當然﹐也有反對地鐵罷工的民眾﹐因為造成他們個人上班交通不便﹐通常需要很多說服工作﹕工會人士得向他們解說﹐罷工的員工不惜失去當天的工資﹐參加罷工行動﹐是因為勞動條件的不佳。而勞動條件的不佳﹐不僅對勞工他們自身不利﹐而且影響到民眾的交通安全。每回地鐵罷工﹐工會人士都得做這些說服工作﹐教育部份民眾。
雖然相對于台灣情況強一些﹐英國勞工意識和勞工利益概念也並不是在每一勞工群體裡都是根深蒂固的。而且英國工會本身也經歷了相當長時間的保護主義﹐致使它過去未能吸引移民勞工的參與。特別是來英不久的移民﹐有些人因為在本國沒有工人組織的經驗﹐或因工人組織受到國家壓制(比如許多南美國家)﹐或因唯一的工人組織是屬於國家的工會(比如中國)﹐他們對英國的工會組織抱持着不解或疑慮﹐需要時間慢慢習慣英國完全獨立于國家之外的勞工組織。而他們許多人在這個互動的過程後﹐一個個成為活躍的工會人﹐也同時改變了英國的工會﹐使它更為多元化﹐更趨向國際主義﹐更能代表所有勞工。
卡絡思(Carlos Cruz)就是這樣的一位工會活躍人。他來自哥倫比亞﹐過去從事新聞工作﹐來英後透過拉丁美洲協會認識了英國最大的工會團結工會(Unite)。「工會多年來從移民勞工那裡學習到很多﹐學習到每個人不同的文化和政治背景。許多會員來自沒有人權的國家﹐在本國過去不能夠自由結社... 雖然英國的民主制度裡有很多虛假的承諾﹐至少我們知道﹐在這裡﹐我們可以自由地組成我們自己的團體﹐有權利形成工會﹐對抗不合理的僱主﹐改變工作條件。」
團結工會(Unite)是由過去兩個工會TGWU和Amicus合併組成。TGWU多年來依靠移民勞工的貢獻壯大。它過去的國際部是由無證移工組成﹐有豐富的無證勞工爭取權益的運動經驗。如1970年代初期葡萄牙軍事獨裁政權期間﹐因政治迫害來英尋求政治庇護的葡萄牙籍勞工多加入了TGWU的國際部。當時﹐他們沒有工作證﹐不得不在餐飲業和旅館業中求職﹐忍受低薪和非人道的工作條件。他們成為TGWU國際部的先驅。這些葡萄牙籍的政治活動者﹐在當時十分活躍於英國工運﹐並於一九七四年葡萄牙革命後回國服務。其他政治活動者﹐如土耳其籍的塞浦路斯勞工和南美洲的活躍人士﹐亦參與了國際部的建設。
來自菲律賓﹐奈及利亞﹐東歐和中東的移工﹐也對TGWU國際部的建設貢獻許多。且據團結工會表示﹐這些移工是一九七零到八零年代TGWU國際部的骨幹﹐以致今日的團結工會共有五百多名菲律賓籍家佣勞工會員﹐都是從TGWU的國際部發展出來的。菲律賓籍家佣剛開始加入工會時皆無正式移民身份。這是由於一九七九年保守黨的移民政策結束了分發工作證給移民家佣的措施。而一九八零年的一項特許法案中卻允許雇主從國外帶家佣回英。這造成了一種畸形現象﹕移民家佣必須僅為帶他/她入英的雇主工作﹐不可更換僱主﹐不論工資和工作條件有多惡劣。這些家佣入境時便立即成為沒有身份的工人﹐毫無權利保障。自一九八零年代末期﹐菲律賓籍家佣開始透過TGWU工會組織自身﹐後來成立了「家佣爭取公正運動」﹐集體反對不公的制度。他們從最初的十人﹐發展到一百人﹐然後繼續發展到三百名工會會員。今天﹐他們共有五百名會員﹐是英國爭取移民家佣權益的一支重要力量。
在英國工會裡﹐來自東亞的移民成員非常少。目前團結工會裡面來自中國的成員不到十位﹐而這是有兩百多萬成員的工人組織﹗中國移工的工會化偏低最主要原因之一是「華人」社區結構性的封閉─這封閉一方面來自主流社會對它的邊緣化﹐一方面來自「華人」社區精英和領導階層的反工會態度。可以說﹐邊緣化導致「華人」社區長久以來形成以中小企業為主﹐家族鄉親關係為主軸的自身社區經濟﹐在其中﹐勞資關係變成次要。長久以來「華人」社區的基本經濟模式就是﹕勞工超低薪﹐工時超長(可達一周七十多個小時)﹐許多僱主採取短期經營策略﹐以不斷更換公司名稱的方式﹐來長期逃避勞資糾紛﹐高昂租金導致的債務和稅收問題。有些僱主以此伎倆躲開了勞資糾紛造成的賠償。這使得勞工即使控訴資方﹐上了工業法庭也沒有用處。勞動條件惡劣早已是平常﹐而資方總強調「勞資一家」的概念(「我們都是在同一條船上」﹐「我們都是華人」之類的修辭學)。有心想要移工工會化的工會人士﹐都嘆道這種無持續性(unsustainable)的經濟模式﹐是工會進入「華人」社區的最大阻力。
並且﹐諾丁罕大學當代中國研究學院的資深研究員武斌博士指出﹐在英的中國移工集中的產業多為私有部門﹐較難組織勞工。「資本(而非勞工)的擴國化和勞動力的被擠壓﹐是很重要的結構因素」﹐他說﹐「至今沒有環境讓中國移工的階級意識能夠提昇或發展。」社會活躍人林懷耀先生三十多年來接觸社區裡的勞資雙方﹐並曾多次協調勞資糾紛﹐他表示﹐「即使中國移工能夠為某一事件採取集體行動﹐達到當時爭取的某一目標﹐他們仍缺乏長期集體組織的意願。」
儘管阻力多﹐少數的中國移民透過維權組織認識了工會﹐接觸到他們從未想過會存在的獨立勞工組織。記得有一位來自中國東北的張先生加入了團結工會﹐在那裡參加英語班和各項活動﹐曾感慨地說﹐「到了工會就象回了娘家一樣﹐感覺到它就是我的後盾。」還有一位來自中國河北的先生﹐說他在英國工作十年多﹐只有在勞工組織裡才真覺得有歸屬感。加入工會是他在英期間最引以為傲的事。前幾天收到他的電郵﹐信中還是念念不忘在英國活躍的那段日子。
而英國勞工組織所代表的基本勞工權利﹐目前正遭受最大的挑戰﹕保守黨政府將于年底立法﹐限制勞工的罷工權。罷工權是任何現代民主社會都必認可的基本權利﹐更不用說者是歐洲人權公約認定的權利。保守黨的立法﹐將是自柴契爾時代以來對英國勞工權益的最大打擊(柴契爾擊敗了一九八四到八五年間的礦工罷工﹐大為消減了英國工會力量﹐是英國工運低迷的開始)﹐它將是全民討伐的惡法。
保守黨的說法是﹐「英國罷工太多﹐對工業造成太大擾亂」。事實上﹐英國與其他歐洲國家相比﹐根本不算是所謂「會罷工的國家」﹐遠遠排在荷蘭﹐盧森堡﹐德國﹐意大利等國之後。據工會統計﹐在英國的六百五十多萬的工會會員﹐也就是全國勞動力的四分之一﹐每人平均每十五年才罷工一天。這如何能對資方造成威脅?
在許多人眼裡﹐保守黨是資方的政黨﹐它的新法再度印證了這個事實。新法規定﹐罷工投票必須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工會會員參與才能執行。而且﹐公共部門勞工罷工必須有至少百分之四十的會員投票贊成罷工才算數(目前的罷工只要參與投票者中的多數贊成即可)。
團結工會的卡絡思(Carlos Cruz)表示﹕「保守黨政府自大選後信心十足地加速他們反勞工階級的政策﹐它改變罷工投票人數的規定﹐是最反民主的政策。它將罷工者罪犯化﹐將是對工運的致命一擊。」
新法並將允許僱主在員工罷工期間使用中介勞動力﹐直接消減罷工行動的效力。沒有足夠經驗和技術的臨時勞工﹐將被僱主利用﹐當作破壞罷工的工具。而技術上不能勝任的中介勞動力﹐有可能造成對公共利益的威脅。您可想像臨時員工駕駛地鐵嗎？
此外﹐保守黨的新法並將給予資方緩沖罷工行動衝擊的辦法 -- 新法規定﹐罷工前通知僱主的時間將從七天改成十四天﹐工會且必須在行動的兩周前發表所有抗爭資料﹐包括有無組織示威活動或有無使用社群媒體等等。工會人士和社運團體都一致表示﹐新法會在全國引起強烈反彈﹐特別是在蘇格蘭。據各方估計﹐保守黨的反勞工法將有可能造成「相當于當年反對柴契爾人頭稅的運動一樣大規模的反抗。」
英國全國總工會表示﹐加強工業民主是絕對必要﹐總工會將組織大規模抗爭反對保守黨惡法﹐各工會不僅僅在會員之間開始動員﹐並已在社區中展開教育工作﹐讓大眾了解這反工會法究竟會帶來什麼。這是一場每位勞工的抗爭﹐不論本地勞工或移工。團結工會裡多年致力移工工會化的組織人羅萊特先生(Steve Rowlatt)表示﹐「政府要引進的新法是對所有勞動者的攻擊﹐勞動者推進他們的期望並護衛他們權利所需的集體能力將受到打擊。」卡絡思(Carlos Cruz)表示﹕「保守黨新法徹底展現新自由主義﹐目的就是要摧毀工會﹐奪走勞工長年以來好不容易爭取到的勞工權和人權。它將為資方建立剝削勞工的根基﹐並因此將擴大貧富差距﹐使非正式經濟成為正常。」對勞工基本權利來說﹐這可說將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役。
＊作者為獨立記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