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曼芬專欄:張愛玲,為何總是愛得不明不白(上)

2015-10-04 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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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在那個年代是難以企求的。

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在那個年代是難以企求的。

張愛玲逝世二十週年,九月八日忌日後不久便是三十冥誕,許多張迷紛紛致文悼念,從她美國洛杉磯住處說到上海住處,從《小團圓》談到《今生今世》……,但都是些老生常談,只是將「張愛玲人生瑣事」一再地迴旋、衍生與複製,沒什麼新意,看了只會暗自:「嗯。」一聲,沒有「哇!」原來如此的詫喜,甚至還會有「咦?」怎麼會有這樣胡說八道的謬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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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謬誤都很有趣,譬如:張愛玲上海老家在她從沒住過的地址、張愛玲經常在常德公寓樓下咖啡廳寫作、張愛玲離開上海後便去了美國,她在香港待過三年的經歷全消失了;還有人以專家自居卻說可惜張愛玲老年不拍照,沒人見過她年老的樣子;甚至還有人寫出:張愛玲去溫州找胡蘭成,傷心地回到上海後「立刻」寫了分手信……。

分手信是真寫了,但這「立刻」,是張愛玲考慮了一年半後、溫州分手後的一年又兩個月左右。

1946年初張愛玲從上海出發,跋涉千山萬水到溫州尋夫,只圖個過年夫妻小團圓,到了當地後見胡身邊已有范秀美,不以為意,對胡向鄰舍只說愛玲是妹妹,也沒多計較,但在兩人散步時,根本不把范秀美放眼裡的張愛玲開口要丈夫在她和小周間做出選擇,胡蘭成拒絕。

見到張愛玲意外出現,並不喜悅甚至帶點小怒氣的胡蘭成則說:「這對愛玲,我是無言可表,但亦不覺得怎樣抱歉,因為我待愛玲,如我自己,寧可克己,倒是要多顧顧小周與秀美。」好一句「我待愛玲如我自己」,如此可以嚴以律己不帶情思,寬以待人隨心所欲。

事實到底是怎樣?為何這她總是愛得不明不白?

胡蘭成與張愛玲。
胡蘭成與張愛玲。

且看《今生今世》版本胡的描述:

愛玲說出小周與她,要我選擇,我不肯。我就這樣呆,小周又不在,將來的事的更難期,眼前只有愛玲,我隨口答應一聲,豈不也罷了?但君子之交,死生不貳,我焉可如此輕薄。且我與愛玲是絕對的,我從不曾想到過拿她來和誰比較。「我待你,天上地上,無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於你是委屈,亦對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歲月,但是無嫌猜,按不上取拾的話。而昔人說修邊幅,人生的爛漫而莊嚴,實在是連修邊幅這樣的餘事末節,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愛玲回道:「你說最好的東西是不可選擇的,我完全懂得。但這件事還是要請你選擇,說我無理也罷。」她而且第一次作了這樣的責問、「你與我結婚時,婚帖上寫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我因說世景荒荒,其實我與小周有沒有再見之日都不可知,你不問也罷了。愛玲道:「不,我相信你有這樣的本領。」她歎了一氣、你是到底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

今生今世原名《今世今生》(左),右為初版版權頁。(作者提供)
今生今世原名《今世今生》(左),右為初版版權頁。(作者提供)

張愛玲《小團圓》版本則是這樣的:

走著看著,驚笑著,九莉終於微笑道:「你決定怎麼樣,要是不能放棄小康小姐,我可以走開。」巧玉是他的保護色,又是他現在唯一的一點安慰,所以根本不提她。他顯然很感到意外,略頓了頓便微笑道:「好的牙齒為什麼要拔掉?要選擇就是不好……」為什麼「要選擇就是不好??她聽了半天聽不懂,覺得不是詭辯,是瘋人的邏輯。次日他帶了本《左傳》來跟她一塊看,因又笑道:「齊桓公做公子的時候,出了點事逃走,叫他的未婚妻等他二十五年。」她說:「等你二十五年,我也老了,不如就說永遠等你吧。」他彷彿預期她會說什麼。她微笑著沒作聲。等不等不在她……

那痛苦像火車一樣轟隆轟隆一天到晚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空隙。一醒過來它就在枕邊,是隻手錶,走了一夜。在馬路上偶然聽見店家播送的京戲,唱鬚生的中州音非常像之雍,她立刻眼睛裏汪著眼淚。

傷心欲絕的張愛玲回到上海後「立刻」寫給胡蘭成的信是這樣的:

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想你沒有錢用,我怎麼都要節省的,今既知道你在那邊的生活程度,我也有個打算了,你不要憂念。

張愛玲依舊「愛」無反顧地寫信和寄錢過去。不料1947年6月10日胡蘭成「突然」接到張愛玲來信,拆開纔看得第一句,即刻好像青天白日裏一聲響亮,卻奇怪竟是心思很靜。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時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 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胡寫到:

我出亡至今將近兩年,都是她寄錢來,現在最後一次她還如此。當下我看完了這信,竟亦不驚悔。因每凡愛玲有信來,我總是又喜歡又鄭重,從來愛玲怎樣做,怎樣說,我都沒有意見,只覺得她都是好的。今天這封信,我亦覺得並沒有不對。我放下信,到屋後籬落菜地邊路上去走走,惟覺陽光如水,物物清潤靜正,卻不知是夏天,亦不知是春天秋天。我想著愛玲的清堅決絕真的非常好。她是不能忍受自己落到霧數,所以要自衛了。

張愛玲的自衛是什麼呢?她反寫到九莉是最不多愁善感的人,抵抗力很強。事實是只有她母親與之雍給她受過罪。那時候想死給她母親看:「你這才知道了吧?」對於之雍,自殺的念頭也在那裡,不過沒讓它露面,因為自己也知道太笨了。之雍能說服自己相信隨便什麼。她死了他自有一番解釋,認為「也很好,」就又一團祥和之氣起來。但是她仍舊寫長信給他,告訴他她多痛苦。現在輪到他不正視現實了,簡直不懂她說些什麼,也不知道是裝作不懂,但是也寫長信來百般譬解。每一封都是厚厚的一大疊,也不怕郵局疑心了。

張愛玲胡蘭成散步過的溫州小巷弄。(溫州都市報/作者提供)
張愛玲胡蘭成散步過的溫州小巷弄。(溫州都市報/作者提供)

這裡有三個點值得探討:

第一,胡蘭成並非他說得那樣一無所謂,那樣天地皆好,換他開始寫長信給張愛玲解釋。這些信我們並未見到,或許也是張愛玲編造自衛的方式之一。雖然張愛玲後來告訴鄺文美說還好胡蘭成寫給她的信都燒掉了,不然又要給人拿去作文章了。

第二,從「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到「對於之雍,自殺的念頭也在那裡,不過沒讓它露面,因為自己也知道太笨了。」張愛玲是曾有三番兩次尋「死」的念頭。

第三,「突然」,其實一點不突然,在1946年3月張愛玲回到上海後,到1947年6月之間,這一年三個月之間她在范秀美、胡蘭成來上海時各見過見一面。范秀美是胡蘭成姪女青芸帶著張胡蘭成手寫紙條,要求張愛玲幫忙(出錢)讓秀美去打胎;胡蘭成自己則是由後來藏身的諸暨鄉下回溫州時取道上海匆匆夜宿一晚後離去。這一晚,為了小周為了溫州行張愛玲不得體的小事,兩人在爭吵動了點小手腳後嘔氣分房睡……

*作者為世新大學廣播電視電影學系兼任助理教授、澳門城市大學客座講學教授,知名文化評論人、性別研究專家。2015年最新著作《矛盾的愉悅——1943-1952張愛玲上海關鍵十年揭祕》。(更多作者訊息,請上「小曼i日誌粉絲團」「楊曼芬的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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