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坤良專欄:空間的歷史追憶─長安東羅馬之菊

2015-10-01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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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菊在高雄聲望無人能及。(陳菊臉書)

陳菊在高雄聲望無人能及。(陳菊臉書)

電視上看到的菊仔心寬體胖,講話輕聲細語、慢條斯理,像個慈祥的阿嬤,左看右看,覺得跟幾十年前,當我們同在一起時差不了好多。她自信依舊,很有親和力,也少了年輕時代的霸氣,看起來更加端莊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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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菊仔已幾年不見,她雄踞南方,已非昔日吳下阿蒙,話說菊仔傳奇的人不只昔日同鄉、同志,很多是其他縣市,從沒看過她的人。難得的是,眼睛看到、耳朵聽到的菊仔,極少有負面消息,除了選戰的敵人,她未曾與其他派系的政治人物撕破臉、大小聲,難怪在當下朝野政治人物中,她的聲望最高。

蘭陽平原西隅,舊稱吧哩沙的三星是菊仔的故鄉,南面倚靠中央山脈,曾經是泰雅族與平埔族的分界。那時的三星,蔥跟梨在全國果菜市場還沒沒無名,在台灣各鄉鎮中,可謂是「草地」縣的「草地」鄉。從小菊仔一踏出家門,看到不是青山,就是綠草、農田,養成她質樸的個性,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庄腳來的。菊仔高中唸的是有「頭大」之稱的頭城高中,後來改成家商,從三星到頭城,得先到羅東再轉火車或巴士。路途十分遙遠。在頭大,她跟低一班的冬瓜山姑娘惠涼結成手帕交,因為這位冬瓜山姑娘,我認識菊仔了,時間大約在一九七〇年左右,或許還稍早一些。

2015年3月,陳菊追隨林義雄腳步,行過鳳山。(取自陳菊臉書)
2015年3月,同為宜蘭人的陳菊追隨林義雄腳步,行過鳳山。(取自陳菊臉書)

那個年代來台北的宜蘭人沒事就擠在一起互相取暖,再以宜蘭人為中心,把周邊外縣市的朋友也拉進來,像一串肉粽般。論年紀,菊仔還比我小一歲,言行舉止卻像我的大姐頭。她的人脈可能有好幾串肉粽,就我們這掛來說,基本班底是「頭大」的學妹與就讀世新夜間部的室友,我的中小學同窗,以及大學同寢室的南部同學,再牽連他們的「族鄉學世寅戚姻」,每個人似乎都認識菊仔了。

年輕時代菊仔的身材比黑乾瘦的我雄壯結實,這也難怪,她在頭大曾是三鐵健將。她喜歡談政治,結交朋友,後來想想,我剛認識她的時候,還是她「革命」行動蓄勢待發期。除了閒聊政治,菊仔也常跟朋友一起吃喝玩樂,爬山、露營、採橘子或吃火鍋,有她在的場合必然滿座春風。不過,她常臨時缺席,也許正好有事關「台灣前途」的人與事等著她。

菊仔白天在金華街政大公企中心圖書館上班,負責書籍借閱與歸還的登記,晚上在木柵溝子口世新夜間部讀書,週末、週日則來長安東路一段四十四號羅馬大廈幫忙,開始跟隨郭先生,論其中的因緣,應該是菊仔從小仰慕郭先生,而郭先生也看上菊仔踏實的個性。四層樓的羅馬大樓,成就了台灣現代政壇一段佳話。

羅馬大樓一樓右邊是佳士達咖啡廳,左邊是羅馬賓館,二、三、四樓是客房。賓館的玻璃門邊貼著磁磚,推門進去,內部裝潢並不豪華,牆壁採用海綿素材,沙發、桌椅都極普遍。左邊是羅馬賓館櫃檯,旁邊有樓梯可達客房,櫃檯右邊是華新貿易公司,主要作農產品產銷生意。郭先生的辦公室就在貿易公司裡,菊仔坐在靠近門邊的小辦公桌上,為郭先生準備資料,安排行程。

羅馬大樓斜對面的長安東路一段二十七號是亞里士西餐廳,我年輕時極喜歡去。跟羅馬同一邊的中山基督長老教會,位於林森北路、長安東路口,是第二次中日戰爭這一年興建的。建築物外觀屬於哥德式教堂,莊嚴典雅,外牆以洗石子裝飾,搭配彩色玻璃的尖拱窗,三樓的尖塔鐘樓從遠處就可瞧見,也成為長安東路一帶的地標,郭先生常在這裡做禮拜。

長老教會旁有一家香港人開的牛肉麵店,隔鄰有一棟日式建築,曾是蔣經國的住所,充滿神祕氛圍,如今已是一棟平凡的高樓。

擔任郭雨新秘書改變了陳菊的一生,右為美麗島大審中的陳菊。
擔任郭雨新秘書改變了陳菊的一生,右為美麗島大審中的陳菊。

我最常找菊仔的時間,大約在一九七一至七六年,地點多在羅馬大樓或她跟同學合租的溝子口公寓。我們還一度在和平東路三段底小巷弄的公寓分房同居呢!「同居人」包括菊仔當車掌的小妹,以及來自屏東滿州的一對姐弟。

菊仔的肺活量很大,唱歌好聽,在那個禁抑台語歌曲的年代,台語歌常被知識分子視為低俗,菊仔卻非常喜歡唱。我至今仍記得她唱《農村曲》時,整個人融入的神情,「透早就出門,天色漸漸光,為著顧三頓,行到田中央。」正是她所歷經的農村寫照啊!

菊仔熱愛文藝,喜歡閱讀,有著濃濃的浪漫主義傾向,是標準的文青,偶爾也提起感情生活,其中一個後來我也見過的「男友」,但在追隨郭先生之後,青春就在讀書、工作,宣揚政治理念中渡過,再也無暇顧及兒女私情,在她身上看到的只有家國大事、台灣前途。那段時間跟菊仔過從甚「密」,常神秘兮兮的塞給我幾本書,叮嚀我好好閱讀,不要弄丟了,這些「秘笈」是跟別人借來的。那時我閱讀的香港刊物《七十年代》、《南北極》以及吳濁流《無花果》這類禁書,都是她借給我的。

在政治肅殺的年代,二十歲不到的菊仔已承擔了整合反對運動人士的重責大任。她的一舉一動受到情治單位的注意,回家時也常有人跟蹤,雖然有些驚嚇,但也受寵若驚,因為「重量」被確認。她曾告訴我,被監視久了,習慣把特務當作伴隨她回家的人,有一天發覺沒人跟蹤,獨自走溝子口的暗路反而有點害怕。

認識菊仔時,我正進入遲來的青春期,容易見色忘友,喜歡與女生「哥們」泡在一起。所以我跟菊仔在一起憂國憂民憂台灣前途時,「興趣」經常分散。她同住的女學生、羅馬大樓的女同事,都很有可看性。跟漂亮女生見面,比談一些政治正經事更有感覺。菊仔多次約我跟她口中的「老先生」見面談談,我都沒有好好表現。我想,她一定覺得我很墮落:豎子不足與為謀吧!

1992年呂秀蓮、余陳月瑛、陳菊(從左至右)赴愛爾蘭參加世界婦女高峰會時留影。(取自自陳菊臉書)
1992年呂秀蓮、余陳月瑛、陳菊(從左至右)赴愛爾蘭參加世界婦女高峰會時留影。(取自自陳菊臉書)

菊仔因美麗島事件坐了六年多黑牢,假釋出獄後,彷彿多了品牌保證,在腳步加速的民主運動中,揮灑的空間更大。如果把現在檯面上人物,加上已經退隱的政治人物通通算在一起,菊仔可算是政治、社會運動中,最「資深」,而且橫跨不同世代的運動員。後來的黨外或民進黨大型造勢活動中,菊仔常以「大腹」的聲音,振奮了群眾,極少人能像她一樣,壓得住數萬、甚至數十萬的群眾。

現在的菊仔政治聲望很高,高到有一天登上總統寶座,也沒有人會太驚訝。菊仔很惜情,曾經在電話中叫我有空就找她。我知道以她的個性,一定會抽空請我喝杯咖啡或請我一頓飯,並送來一堆介紹高雄建設的書。

我不願打擾菊仔,卻不自覺地常想到她,大概就是所謂相見不如懷念吧!至今每聽到選舉造勢場合以高亢的腔調發出「您講對不對啊!」、「好不好啊!」、「凍蒜、凍蒜」,都以為在台上嘶喊的主持人就是菊仔。從她身上,我看到昔日逝去的青春,與曾經走過的爪痕。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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