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昭南專欄:傅榆「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勇氣,是藝文創作者的良心!

2018-11-24 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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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屆金馬獎頒獎典禮,傅榆(左)以《我們的青春,在台灣》拿下最佳紀錄片,傅榆發表感言希望台灣被看做一個獨立個體。(AP)

第55屆金馬獎頒獎典禮,傅榆(左)以《我們的青春,在台灣》拿下最佳紀錄片,傅榆發表感言希望台灣被看做一個獨立個體。(AP)

今天投票日不談選舉,改換另一個熱門題目來談「政治歸政治、電影歸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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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前跟多位年輕學子討論世局,席間突然有人提出青年導演傅榆在金馬獎頒獎典禮上的一番「台獨宣言」而終於引爆彼此間的激烈論戰。聽在我這老人耳際裡別有一番滋味!雖然事發這些天以來,為此而侃然論述者已不絕於途,也都各有見地,但似乎還是沒點中我個人認定的「藝術價值觀」,也涉及到台灣人民所亟於建樹與捍衛的「創作良心」,所以今天就權且以此主題續作申論。

當有權者以其位階姿態壓迫他人,我們都是輸家

話說2017 年金球獎的終身成就獎「塞西爾戴米爾獎」(Cecil B.DeMille Award) 頒給了在全球影劇界備受尊崇的梅莉史翠普(Meryl Louise Streep)。這段佳話還連動引出她當時在領獎台上的一番拍案叫絕的演講詞:

不尊重觸發了不尊重,暴力引起了更多暴力。當有權者以其位階姿態壓迫他人,我們都是輸家。

梅姨當時的指涉其實就是無情地對川普提出控訴。梅姨毫不吝嗇地運用其「身為演員的特權」對全球最具實質權力的美國總統不假辭色地加以抨擊,儘管事後川普確實為此而表現得震怒異常。

現在,只是讓地點從美國好萊塢置換到台灣台北。同質地的領獎場景,獲獎的青年導演傅榆也在領獎感言上真切說出了他內心心底話:「希望我們的國家可以被當成一個真正獨立的個體來看待,這是我身為一個台灣人最大的願望。」這也算是個可大驚小怪的甚麼XX問題呢?

藝術與政治,從來都是不相容的兩極端

藝術就是人的生活,生活則無處不含括著政治。因此藝術當然要干涉政治,否則藝術只是個零生命沒靈魂的裝飾品,或充其量也不過是件賞心悅目的有價商品罷了!

倒過來,政治能不能干涉藝術?現實上,這一問句更應該改成「政治幾時不曾想要干涉政治了?」

人類歷史上,不分東西南北,無論是資本主義或是共產主義,有哪個政府會不想要介入並指導藝術、操弄藝術的?有哪個政府不想讓藝術拜倒在自己膝下而淪為弄臣或玩偶的?

先從台灣威權時期的蔣氏黨國說起。上世紀長達38年又56天的「戒嚴令」所管制的思想及藝術品,並因之所羅織的文字獄和苦刑冤案乃多不勝舉,這就是道地的「政治干預藝術」,沒錯吧?

在「戒嚴文化」管制下,台灣除了「戰鬥文藝」和風花雪夜的「言情文學」、或頹廢呻吟的「腐敗作品」之外,均被當局大力打壓燒毀,而無緣見到天光。

金馬獎也即是在1962年的蔣氏政權的「新聞局」所創設。「新聞局」這機構也就是實際執行言論(藝術)審查權的執行機構。所謂「金馬獎」的每一部得獎影片當然也都必然要經過威權政府的審查認可。任何的異議影片別說被列入得獎,根本就從劇本尚未進入討論就逕行封殺,乃至直接逮捕下獄了。(台北「景美人權館」備有全套言論禁制資訊和導覽,有興趣理解這段歷史的朋友們可以自行前往參觀。)

中共摧毀思想藝術心靈的控制,至今有增無減

把鏡頭轉到對岸中共政權。

毛澤東曾於1942年的中國抗戰期間,在延安的「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發表講話,提倡「文藝必須介入政治,為工農兵服務。」

中共建國後的1956年,中共推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政策,鼓勵獨立思考言論自由,形勢誘導全民「說出心裡話」。1957年起大鳴大放運動,鼓勵群眾要對重大問題說出自己的意見。

旋即於1957年末 ,中共立即發動「反右運動」,全面展開對知識分子進行整肅和勞動教養。之前勇於「大鳴大放者」一律關進「牛棚」。

1958年,中共又提出「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大躍進」和「人民公社」三大運動,對中國整體經濟和社會展開徹底的「共產主義改革」,企圖快速達成「共產主義社會」。此舉造成1958年至1961年至少上千萬人因飢荒死亡。

1966年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中國進入長達10年的動亂期。毛澤東操作下的紅衛兵蟻群式的闖將們,藉由「破四舊運動」及政治批鬥,對中國社會、經濟、文化、民主與法律制度造成了極為慘重的毀滅式之大破壞。

這前後兩大段「革命時期」,請問中國的思想或藝術何在?豈非都被政治所閹割了?誰敢去質問「政治歸政治、藝術歸藝術」?

1976年毛澤東死後,中共為清洗四人幫所殘餘的「毒草」勢力,遂發動全國總批判,曾經像文革派交心過的郭沫若立即轉頭,還寫了一首詩《水調歌頭·粉碎四人幫》,該詩上半闋寫道:

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政治流氓文痞,狗頭軍師張。還有精生白骨,自比則天武后,鐵帚掃而光。篡黨奪權者,一枕夢黃粱。

文革前後判若兩人的郭沫若,正因為靠著這等政治手段而免於政治災難。這不就是藝術弄臣之行徑?

「傷痕文學」的小說與電影,照樣脫不開管控魔掌

四人幫之禍被接管政權的新班子剿滅後,中國曾經出現短暫的一種文學創作思想(潮流),當時被稱為「傷痕文學」。是1980年代中國的文學思潮的主流。主要是要表現文化大革命為人們帶來的精神物質上的巨大傷害以及對國家民族前途的反思,是一個具有歷史轉折意義的文學藝術現象。對當時中國大陸社會有廣泛影響。其中不乏作品曾被改編為電影和電視劇。然而,這一切言論書籍或藝術作品的出版與發行,仍受到政治上的嚴密監控與審查。

這樣的思想藝術的審查與監控程序,從不曾在中共政權中消失過,甚至是永遠圈進在不可批評討論的禁制範圍列內。以前說台灣人心中都有個「警總」,這很悲哀!但更可憐的,中國人自始至終,他們心中都仍存在著「思想管制」的懼怖與惶恐,難道不是天下人皆知的「非祕密」嗎?在一個一切跟從「黨」的指揮前進的國度裡,你要跟誰去談「政治歸政治,'藝術歸藝術」?

中共先前的改革開放,只是經濟開放,政治文化一直都抓得牢牢的,效忠表態早已習以為常。任何藝術表現,基本上連保持沉默的機會都不曾存在。尤其糟糕的,事實上,金馬獎在台灣舉辨,縱令中國的政治黑手早早就已伸進來了,只是在台灣民間社會眾目睽睽下尚不至於太過張目而已。

2014年,習近平曾大張旗鼓召開文藝工作座談會,發表了:「文藝要堅持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這個根本方向。」席上還宣布要求「各級黨委要把文藝工作納入重要議事日程,貫徹好黨的文藝方針政策,把握文藝發展正確方向。」

中共的藝文政策始終如一地公然「政治干預藝術」,台灣人為何不敢同聲討伐之?

2018年11月,APEC經濟領袖會議,巴布亞紐幾內亞,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發表演講(AP)
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要求文藝為社會主義服務。圖為APEC經濟領袖會議,習近平發表演講(AP)

因為,那個「黨」太需要全世界藝人表態效忠?

進一步來看,台灣金馬獎之所以會被華人影藝世界重視,正因為這是在台灣「獨立」舉辦的。所有政治見解都得以自由表達,沒人可以橫加干擾。如果其作品本身所注入的政治內涵已夠清楚,作品就是作品,是獨立於創作者之外的新生獨立生命個體。職是,若得獎者再想要去為該部作品說些甚麼,也就無關緊要了。

但中共表態文化,太習慣於「消音」「消影」的政治控管。他們的那個「黨」現在更需要全世界藝人大演「集體表態」的好戲。好像表態後就沒事了,就一切都安全過關了!錯了,中共專政體制不改,任你再怎表態都沒用:要治你時,什麼罪名一套就上,誰也不可倖免。這就要問問所有支持中共的人士,難道你們真相信,中共政治不干預藝術嗎?誰才是禍首?

這次在金馬獎上獲得最佳導演的張藝謀首先說出:「這麼多年輕導演的作品,代表著『中國電影』的希望」時,張某就已先挑起台灣觀眾的敏感神經了。隨後以紀錄片《我們的青春,在台灣》奪下55屆金馬最佳紀錄片獎的傅榆,在台上發表感言時說到「希望有一天我們的國家可以被當成真正獨立的個體來看待」,結果金馬獎實況在中國直播及時中斷,中國全網刪去這段視頻;繼之,中國電影人又上台陸續說出「特別榮幸再次來到『中國台灣』頒獎」、「兩岸一家親」、「所有電影人聚在一起像家人一樣, 我相信『中國電影』一定會越來越好」等言論,以至到了典禮結束之後的中國五毛大舉轉發「中國一點不能少」地灌爆動作,才引動了兩岸的統獨網路戰爭。

連范爺都要被消失,張藝謀「敢逆天」嗎?

用謙虛點的心理層面來看,即使名滿天下的張藝謀,上台時,他敢只說「台灣電影」而不說「中國電影」嗎?設身處地幫他想一想:號稱具有通天本領的范冰冰照樣要「被消失」後再受罰天價巨款,則張藝謀之流能有幾個膽子「敢逆天」?

如果中國影劇大阿哥「張大導」都必須乖順地將「華人電影」改稱為『中國電影』,等而次之的幾位中國演員上台領獎後,又焉敢違逆共產黨的思想管控?一旦回到中國,誰會被玩「消失」的遊戲?誰會被打下影壇跌落地獄裡?

天涯海角,這些中國的藝文工作者們的尾巴上都永遠要拖著一條長長的鎖鏈,鎖鏈所牽引的另一端就叫做「黨」。

再換個角度來看,那場頒獎盛會乃是我們家辦的喜事(金馬獎),你們都是應邀從中國遠來的出場貴賓(受獎或觀禮)。然後我們主人家的女兒(傅榆)上台領獎時說了幾句「心裡話」,做為客人的你們有何權利在我們家撒野?辦喜事的稅金可都是這塊土地上的人民繳納的,我家兒女們上台有絕對權利愛怎麼說就怎麼說,這都跟你們無半毛錢關係!所以這些中國「貴賓們」當下的那些反應,難道不能斥之為「無教養」嗎?

不過,天朝人,不管官多大,學資歷多高,走遍全世界也都是這副德行,其實都已不足為怪了!大家可不要忘了,前不久才發生在瑞典和英國兩宗丟盡中國人臉面的糗事!

20181117-第55屆金馬獎,《影》最佳導演張藝謀。(甘岱民攝)
20181117-第55屆金馬獎,《影》最佳導演張藝謀。(甘岱民攝)

從「非台灣人」到「我是台灣人」的摸索過程

我想關心這件事的朋友們有絕對必要先認識一下傅榆這個人。她來自一個「新移民」家庭,媽媽是印尼華僑,父親是馬來西亞的僑生,在自己的成長過程中,她父母也都是國民黨的忠實支持者,也即是在「鐵桿藍」的家庭背景長大的。因此自小就被教育成「血緣論」認知情境的「非台灣人」,也無端造成自己嚴重的身分認同錯亂難題。是她經歷了長時間的疑惑與摸索之後,才終於找到自己原來是「台灣人」的一種認定。(其摸索認同的過程,請直接參照她所拍攝的公視 時光台灣 Reel Taiwan短片《不曾消失的台灣省》,保證不掉淚不要錢。)

重點在於,這樣的身分認定,她就必需要付出代價,跟自己的過往徹底決裂的代價,而且也很可能因為這樣的身分認同所戳破的「天然獨」神話,而遭受某些激進份子的排擠與攻擊。其間所曾遭遇到的痛苦與刺傷是可以充分理解的。而,正是這樣決裂代價下,使她的身分認知在無意間突然上升到了某一寬廣的高度,再由此而找到一條屬於年輕人自己所能實踐的道路。這,也正是我們都應該更敬佩她、更珍惜她的一種創作態度。

「橫眉冷對千夫指」,創作者必備的勇氣與節操

一如她在橫遭數萬網軍灌爆之後,仍然於11月18日的臉書上勇敢陳述:

我在頒獎典禮上的發言,並不是「一時激動」,更不像部分中國網友所說的「受到民進黨政府的指使」。這是我自己一直以來就很想為這部作品所說的話。

「音樂與繪畫」等藝文創作,又何嘗不是如此?它們皆是以作品表現出創作者内心對周遭世界的一種銓釋吧!

所謂「橫眉冷對千夫指」,這是一種創作者的勇氣與節操,絕不是單單一句「政治歸政治,藝術歸藝術」所能輕易蓋頂的。

如果又是基於「害怕中共會生氣」,導致不敢去譴責中共對藝術的虛偽與霸凌態度,以及其日漸嚴厲施行的對思想藝術之「審理掌控」制度,卻只單方面要求作為主人的台灣方的女兒自我約束言行,這不僅是價值錯亂,更且是最無德與最墮落的大恐龍。我們都應該集體唾棄之、撻伐之。

鄭麗君及時聲援:這裡是臺灣,不是「中國臺灣」

文化部長鄧麗君也適時在18日中午於臉書PO出最好的註解:

臺灣是亞洲最自由、民主、多元、熱情的國家。臺灣的金馬獎為所有電影工作者打造一個尊重電影藝術及創作自由的國際獎項。

但請記得:這裡是臺灣,不是「中國臺灣」。

身為電影工作者,傅榆有絕對權利在任何場合表達自己的想法,這正是「台灣價值」最可貴之所在,也是我們每一世代安生立命並且都必須勇敢捍衛的至高價值。

當傅榆繼續以無比信心發聲說:「作為導演,我會持續用我的作品說話。」我們就應該義無反顧地站出來,共同守護她所所要創造作品,護衛她勇敢發言的權利。

*作者為文字工作者、現任《六都春秋電子報》創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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