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要錢,也不要孟加拉的幫助,只要緬甸政府把人權還給我們」被連根拔除的民族:一個羅興亞家族的真實故事

2018-11-20 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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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17年底發生的屠殺中,大量羅興亞小孩子遭到迫害、屠殺,讓他們必須逃離家園。(Junhee Jang攝)

在2017年底發生的屠殺中,大量羅興亞小孩子遭到迫害、屠殺,讓他們必須逃離家園。(Junhee Jang攝)

長駐亞洲的西班牙記者大衛・西門內斯(David Jimenez)在他的著作《雨季的孩子》裡,描述泰國是第一世界與第三世界的中間點,許多人都會來到這個地方尋求翻身的機會,對羅興亞人還有貌貌蘇(Maung Maung Soe)一家來說也不例外。他從緬甸到孟加拉、馬來西亞、再來到泰國,跨越了上千公里之後,羅興亞穆斯林貌貌蘇希望這裡可以是落難記的終點,也盼望是讓他們安身立命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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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記者大衛・西門內斯(David Jimenez)的著作《雨季的孩子》。
西班牙記者大衛・西門內斯(David Jimenez)的著作《雨季的孩子》。

社會階層的底端:無國籍者

雖然到了泰國,但他們身上仍揹著在若開邦時就被強加上的枷鎖。身為無國籍者的羅興亞人要像正常人一樣的生活,要花的力氣超乎一般人的想像。

「根據泰國官方統計,成功獲得『臨時居留證』登記的羅興亞人大約有五千人,他們在泰國法律上的身分是來自緬甸的移工。而非法居留的人數在國際非營利組織『鞏固人權』(Fortify Rights)的統計下約有一千人。」長期關注東南亞人權狀況的「鞏固人權」專員普坦妮(Puttanee Kangkun)說。泰國社會對羅興亞人無國籍的狀況並不清楚,通常會以為羅興亞人跟持有緬甸護照的移工比起來,並沒有什麼不同。

苦難流離的羅興亞人。(Junhee Jang攝)
苦難流離的羅興亞人。(Junhee Jang攝)

但是小小的一本護照,卻讓他們的生活有相當大的不同。緬甸政府奪去了羅興亞人的國籍,在沒有合法文件的保護下,他們二十四小時都活在被逮補的恐懼之中,生病了無法看醫生、小孩子無法接受正規教育,更不用說想找合法的工作賺錢,無論到哪裡都寸步難行。

「我後來發現,如果要長時間待在泰國,你必須要有護照。」剪著小平頭,說話不時在空中揮動雙手,在泰國打滾超過二十年的經驗讓伊斯邁(Hajee Ismail)言談之間有生意人的幹練。伊斯邁是貌貌蘇的表哥,他因為在緬甸參與政治抗爭遭到通緝,在1995年跨越邊境來到泰國之後,先在路邊賣羅提煎餅(Roti)、當保全或是低調打黑工慢慢存錢,雖然曾被抓過遣送回緬甸過幾次,但他都馬上再回到泰國賺錢。

「我存了一筆錢,偷偷在緬甸『買』了本護照,這樣我就不用一直提心吊膽了。」伊斯邁到泰國後,花三年的時間存錢「打通關」買護照。成功後他以緬甸穆斯林的身分在泰國生活,並娶了泰籍妻子,漸漸穩定下來。這才讓他在這個號稱是微笑國度的泰國,臉上出現笑容,可以稍稍喘口氣。

伊斯邁。(Junhee Jang攝)
伊斯邁。(Junhee Jang攝)

已經是三間雜貨店老闆的伊斯邁在辦公室內的牆上掛滿各種表揚狀,象徵著他在泰國的成就。但在這些看似安穩的生活背後,只要有一個環節出差錯,他就會回到過去戰戰兢兢、在街頭生活的狀態。

「我之前買的緬甸護照快要過期了,現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泰國發給他的是外籍居留證,並沒有公民身分,而他手中的緬甸護照時效即將在2018年到期,若沒有成功想方法讓緬甸政府幫他換發新的護照,他又會變回被視為麻煩製造分子的無國籍者。

由於泰國沒有簽署1951年的《聯合國難民地位公約》(Convention Relating to the Status of Refugees),所以在泰國現行的法律裡,並沒有「難民」(Refugee)這個身分,只有「非法移民」(Illegal Immigrants)。但趨於國內外的壓力,泰國政府特別為這些從人口販子手中死裡逃生的羅興亞人開啟特例,將他們歸納為「人口販運受害者」(仍然不是難民),跟聯合國難民署合作,進行第三國安置。

小男孩的父母在屠殺中雙亡,剩下奶奶跟他相依為命。(Junhee Jang攝)
小男孩的父母在屠殺中雙亡,剩下奶奶跟他相依為命。(Junhee Jang攝)

被歸納為人口販運受害者的羅興亞人會被送到「移民管制中心」(IDC, Immigration Detention Centers)裡,等待國際組織的第三國安置程序,但這些程序有的一等都要好幾年。「IDC的狀況非常差,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亞太難民人權網絡(Asia Pacific Refugee Rights Network)的計畫負責人伊凡・瓊斯(Evan Jones)說。IDC最早設立的規劃是短期收容,最長也只能待上十五天,而且IDC裡的設施相當簡陋,跟監獄沒有兩樣。

「所以現在很多羅興亞人被抓時寧願說自己是緬甸人,也不願說自己是羅興亞人。」普坦妮指出她觀察到的現象。羅興亞人現在寧願跟伊斯邁一樣,被抓到後被遣送回緬甸,然後不用幾個月的時間,就可再偷渡進到泰國。但是若說自己是沒有國家的羅興亞人,他們就必須開始漫長的安置程序。

雖然有很多羅興亞人像貌貌蘇與伊斯邁一樣,受不了迫害選擇離開家鄉。但也有不少人不想讓緬甸政府得逞,選擇不離開、待在家鄉若開邦。然而他們沒想到的是,緬甸政府打從心裡不希望他們待在境內,就算犯下「種族清洗」的大諱,也要把他們趕出去。

慘絕人寰的種族清洗

「貌貌蘇的妹婿就是在那時候被緬甸軍人殺掉的,就在我們面前。」貌貌蘇的父母穆罕默德(Muhanmad Islam)、若奇亞(Daw Rokeyah)並肩坐在草蓆上,在孟加拉跟緬甸邊境的難民營中,娓娓道出2017年9月初他們從家鄉若開邦布底洞(Buthdaung)鎮逃出來的狀況。

該年8月25日,自稱為若開羅興亞救世軍(Arakan Rohingya Salvation Army)的組織對緬甸軍警發起攻擊,造成二十多名警察及維安人員死亡,這讓當地政府展開了大規模的報復行動。穆罕默德原以為只是小型衝突、並沒有太大的反應,但軍方在九月初大批進入了他們的村子,先以執行公務的藉口用廣播要求羅興亞人離開房屋,接著一間間的「清掃」,以開槍射殺或焚燒房屋的方式逼迫他們離開。

獨立記者楊智強2017年底前往孟加拉羅興亞難民營採訪,讓貌貌蘇母親以手機和遠在泰國的貌貌蘇相會。(楊智強提供)
獨立記者楊智強2017年底前往孟加拉羅興亞難民營採訪,讓貌貌蘇母親以手機和遠在泰國的貌貌蘇相會。(楊智強提供)

接下來的幾個月裡,媒體與網路上不斷傳出羅興亞人在逃亡途中遭到緬甸軍警與若開邦極端分子殺害的照片與影片。聯合國祕書長安東尼奧・古特雷斯(António Guterres)公開要求緬甸政府停止對羅興亞人的迫害,認為羅興亞人道危機已達「種族清洗」的災難程度,敦促聯合國安全理事會採取行動。

在緬甸西北部的若開邦與孟加拉東南部的科克斯巴札爾交界處,天然邊境納夫(Naf)河是以往當地人賴以為生的漁產寶庫。但迫害爆發後,原本是培育生命的河川變成了地獄中的冥河。顛沛流離的羅興亞民族在河面、河岸上緩慢移動,步伐蹣跚的老朽、跨越河流全身濕透受寒的婦女,還有長時間沒吃飯嚎啕大哭的小朋友,全部擠在泥濘不堪、幾乎被水淹沒的田埂走道上,徒步跋涉十天半個月,逃離發生在若開邦的慘忍殺戮。

無國界醫生組織(MSF)在2017年12月的報告顯示,同年8月至9月間,保守估計就有6700名羅興亞人遭到殺害;路透社甚至在2018年2月公布的調查報導中,明確地指出羅興亞人遭到緬甸軍警有組織性的屠殺:照片中的十位羅興亞人雙手揹在頸後,臉上滿是恐懼,而下一張照片就是全部遭射殺倒在挖好的土坑中,準備掩埋。

「那時候到處都是屍體,真的很恐怖。」年事已高的穆罕默德因為中風的病史,曾經導致右半部的身軀癱瘓,現在說話時都會有口吃,相當吃力。穆罕默德家族共12個人花了14天跨越邊境,最後抵達人數最多的庫圖帕朗難民營(Kutupalong refugee camp)並安頓下來。這個由竹子跟防水帆布組合而成的避難所座落在黃土小山丘上,從高處往下看有如一個超大型的帳篷露營區。但因為孟加拉多雨,可以想像雨季來臨時造成的土石流跟坍方絕對是難民無法想像的另一個惡夢。

庫圖帕朗(Kutupalong)難民營。(維基百科/公用領域)
庫圖帕朗(Kutupalong)難民營。(維基百科/公用領域)

穆罕默德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必須離開他一手建立的家園。他曾靠做生意存錢買了一艘小型客船,藉由接送實兌(Sittwe)到若開北方的旅客賺錢,讓家人可以過得比較舒適,並且還有能力讓子女們接受教育,甚至到大學讀書。但在這十幾年裡,親人一個個出走,一直堅持待在家鄉的他,最後也被迫帶著全家大小踏上逃難的路。

而這些暴行和令人心碎的故事透過羅興亞倖存者帶出來,還有國際媒體調查報導也讓緬甸面臨排山倒海的國際壓力。但曾被譽為人權鬥士的緬甸政府領袖翁山蘇姬因為絕口不提羅興亞人的態度,甚至一再迴避、不承認若開邦發生大規模迫害的事實,讓世界對於這位諾貝爾和平獎桂冠得主感到失望至極。

鄰國孟加拉在幾個月內湧入超過60萬的羅興亞難民,讓原本就人口過多的孟國感到吃不消。光是穆罕默德家族暫居的庫圖帕朗難民營就容納了超過30萬的難民,大量的外來人口除了讓孟加拉居民感到困擾之外,不滿的聲音也漸漸出現。

孟加拉接納難民的兩難

科克斯巴札爾這個孟加拉東南部的縣城擁有全世界最長的海岸線,位於離羅興亞難民營聚落約一小時車程的地方,沙灘上整齊的躺椅跟遮陽傘面向海洋,是孟加拉跟印度民眾間知名的度假勝地。

一位不願具名的當地商家說,雖然羅興亞人很可憐,孟加拉應該要對他們伸出援手,但是這個難民潮也嚴重影響到當地人的生活,他們很怕未來這裡的治安會變差,人們的工作會被難民搶走,政府應該要拿出解決辦法。而這樣的聲音並不是少數,孟國社會對於這個敏感的問題已有激烈的討論。

人道危機剛發生時,孟國輿論對於羅興亞人都是報以同情的態度。但時間一久,漸漸有負面的聲音出現。長期在孟加拉首都達卡的非營利組織工作的瑞拉烏(Rezaur Rahman Lenin)指出,電視新聞的報導從一開始普遍以受害者形象來描述羅興亞人,漸漸轉為放大羅興亞人在營區犯罪的個案,暗示難民潮帶來犯罪的可能。

「我擔心未來羅興亞人跟孟加拉居民之間會爆發衝突。」孟國相當受敬重的民間醫療團體「人民的健康」(Gonoshasthaya Kendra)創辦人札弗拉(Zafrullah Chowdhury)無奈地道出自己的憂慮。雖然「人民的健康」在迫害爆發時,率先進駐難民營中提供人道援助,但札弗拉認為,就算孟加拉社會以人道情懷接受羅興亞人在這裡暫時居住,然而時間久了,雙方一定會齟齬不合,甚至產生摩擦。

札弗拉認為孟加拉政府應該要更用心對待這個問題,例如創造機會讓羅興亞人可以在難民營中自力更生,不會搶了孟加拉人的工作;或是讓羅興亞人可以在科克斯巴札爾種植森林,減緩當地因為難民湧入而造成的生態危機。但可惜的是,孟加拉政府目前端出來的解決方案都令人失望。

NGO執行長 阿迪魯爾。(Junhee Jang攝)
孟加拉人權組織Odhikar秘書長阿迪魯爾。(Junhee Jang攝)

孟加拉在2017年11月跟緬甸政府簽署了一個遣返羅興亞人的備忘錄,但被廣為批評這是為了要讓國際輿論降溫的手段。「這個協議絕不是基於人道的因素,反而像是因為地緣政治而做的妥協。」孟加拉人權組織Odhikar秘書長阿迪魯爾(Adilur Rahnab Khan)指出,這段時間迫害羅興亞人的兇手都還沒有被繩之以法就要把難民送回去,根本是將羅興亞人再度推回火坑,相當不周全。

擁有一億六千萬人口的孟加拉是全世界人口密度最高的國家,要讓自顧不暇的孟國再收容幾十年來累積將近一百萬的難民,根本是天方夜譚。「所以國際社會應該要一起合作,幫助孟加拉跟羅興亞人度過難關。」札弗拉認為孟國政府不可能一肩扛下這個重擔,他認為最重要的是緬甸政府必須面對問題的根源。「還給羅興亞人他們曾經擁有的公民權,才是解決之道。」札弗拉說。

離開難民營的前一天,穆罕默德拿著貌貌蘇與家人們以前在若開邦時的照片,跟我們分享當時大家族生活在一起的喜悅與幸福。「我看到你們就像是看到我兒子一樣,為什麼你們不把他也帶來呢?」穆罕默德半開玩笑地跟我們說,但這個玩笑的後面藏著的卻是父親對兒子深深的思念。

穆罕默德表示他不會依照孟國政府的計畫回去緬甸,因為那裡還很危險。「我們不要孟加拉的幫助、不要錢、不要糧食,我們只要緬甸政府還給我們基本的權利,跟世界上的每個人一樣。這樣我們才敢回去,我的兒子也才可以回家。」

撰文/楊智強(Loop Media Team記者)

攝影/Junhee Jang(Loop Media Team攝影)

(本文初次刊登於經典雜誌)

作者介紹:

生命的更迭有如日月星辰的起落,流水的循環造就世界的脈動。地球上每一個生命都扮演了自己的角色,推動著這個循環生生不息。我們是見證並記錄這個循環的人,我們是「Loop」獨立媒體採訪團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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