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專文:我有記憶,所以我在--開啟時代的大傾聽(上)

2015-07-19 1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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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雕像,不到二十四小時就被搗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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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是功課

記憶,是情感的水庫。它可以把最惡劣的荒地灌溉成萬畝良田,也可以沖破道德的水壩毀山滅地,把良田變成萬人塚。在佛教裡,「功課」指的是必須靜思課誦的一種努力,我認為記憶是一門非常、非常困難的功課,需要深刻的思索,智慧的抉擇,需要我們竭盡努力地去面對,去處理。

2015年是越戰結束四十週年。1975年4月30日,北越的坦克車堂堂開進了西貢的總統府。一場戰爭造成幾百萬人死亡,幾百萬人流亡,四十年後,勝利者以盛大的閱兵和武器展示來慶祝這個日子,像一枚又重又大的的官印威風凜凜地打印在記憶的出生證明祇上。對勝利者固然是一種自我肯定自我表揚,可是對那三百萬被迫永別鄉土,記憶中永遠是殺戮和強暴的人而言,這個割得很深的傷口,沒有療癒的機會。而那已經慘死的、終生流亡的,和那勝利閱兵的人,其實彼此是「同胞」。

越南領導人慶祝南越解放40年
越南領導人慶祝南越解放40年(美聯社)

對記憶這門功課也有人選擇了不同的解題方法。今年是二戰結束七十週年。對歐美戰勝國這個日子容易,到戰士紀念碑前獻花致敬,帶小學生到古戰場巡禮... 但是戰敗國呢?或者說,始作俑的侵略國怎麼面對呢?對於德國,1945年5月8日究竟是「戰敗日」還是「解放日」?蘇聯的坦克車轟轟駛進柏林的那一刻,究竟柏林是淪陷了,還是解放了?

說是「戰敗淪陷」,你是否就把自己和希特勒等同陣線了,但是你也許根本就不認同納粹或說很多人自己就是納粹的受害者。說是「勝利解放」,又怎麼解釋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妻子女兒姊妹被勝利者拖出去強暴、平民被嘻笑的士兵射殺,百萬同胞的死亡、流離,整個城市的轟炸毀滅,以及其後的飢寒交迫和羞辱?

德國人在戰後有很長一段時間的「失語」,太難堪的記憶不忍、不敢拿到陽光下去看。但是「功課」逐步地作──1970年總理布蘭特在華沙的犧牲者紀念碑前下跪,1985年終戰四十週年時,魏茲則格以德國總統的身份公開說,1945是德國的「解放」。

在2005年的普查中,35%的德國人認為1945是德國的「戰敗」,十年後的今天,只有9%有這樣的觀點,絕大多數人認為是「解放」。在做了七十年的功課之後,對於這痛苦記憶的處理方式是,德國總理梅克爾飛到莫斯科去蘇聯戰士的墓前獻花。

金瓜石

面對記憶,台灣也是左右為難的。因為,誰是「台灣人」?對於戰爭,台灣人主要由兩股記憶繩索組成,一股是在日本統治下被送到東南亞的叢林戰場中協助日軍作戰的艱辛經驗,一股是在日軍侵略的砲火下家破人亡、出生入死的浩劫感受,這兩股激烈抵觸的繩索要緊緊纏在一起變成一根不會斷裂的粗繩,你說容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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