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宏志專文:失去之後,想著她的故事和她的熱情…

2015-06-27 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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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笑容、她的熱情彷彿都還在,這讓我們張開眼就想著要對人事物都更好一點,她是王宣一。(詹宏志提供)

她的笑容、她的熱情彷彿都還在,這讓我們張開眼就想著要對人事物都更好一點,她是王宣一。(詹宏志提供)

2015年2月15日,作家王宣一在義大利山城猝逝,她的夫婿詹宏志寫下一篇長文追憶愛妻。全文刊載於四月號《印刻文學》,風傳媒取得作者同意後,全文轉載,留下王宣一的身影,留下永遠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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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宣一的最後身影,一些點滴追憶〉

2015年2月15日上午9時23分,我結縭三十五年的妻子王宣一猝逝於義大利中部山城佩魯賈…。

廿五分鐘前

拖著沈重的行李走進麥當勞,週日清晨生意冷清,廳內空空蕩蕩,只有後面玻璃窗餐室裡有零星幾個顧客,我們在前廳空無一人的座位區裡找到一角放下行李,我問她:「想吃點什麼嗎?」

她抬頭看看前方的看板,帶點頑皮地笑起來:「還真不知道要點什麼呢?」可不是?自從小孩長大以後,我們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沒走進這家全球普及的連鎖餐廳,現在一下子還不知道究竟有什麼選擇。我也抬頭望了下看板,我說:「你也許可以考慮Deluxe MacMuffin?」這個所謂的「豪華滿福堡」顯然不是過去我進出麥當勞時所知道的菜單,應該是新東西,圖片上引起我的興趣的,是麵包裡面不只是蛋和漢堡肉,還有滿到溢出來的生菜…。

宣一點頭表示同意,並且說:「我還要咖啡。」我到櫃台點餐時,雖然離開羅馬之後英文不太通行,但麥當勞大部分食物名稱畢竟是一樣的,和店員的溝通毫無困難,只是點到咖啡時,明眸皓齒的店員微笑問到:「Long or short?」我一下子想成星巴克的問句,以為問的是大杯、小杯,匆忙回答道:「Short, please.」等到店員拿出像喝藥水一樣的小紙杯,我才意識到這裡是義大利,short指的是espresso,long指的才是加水稀釋的美式咖啡。

托盤上放了兩個現做的「豪華滿福堡」和兩小杯「感冒糖漿」,我拿回到座位上放好,宣一拿起漢堡,打開紙包裝,我則站著預備脫下沈重的冬天夾克;宣一對著漢堡輕咬了一口,臉上突然露出奇怪的表情,彷彿吃到不對的東西,她愁著臉說:「宏志,我頭昏。」說完旋即趴在桌子上。我跨一步過去扶她,但她已經全身無力,軟倚在我身上,我感覺到她的重量,感覺她完全沒有支撐和回應能力,內心覺得十分不祥,我一面把她放倒在地上,希望給她較大的空間與較多空氣,一面對著店員大叫:「Help, help, somebody help me.」

一位聞聲轉頭的店員訝異地看著我,我再次大聲叫:「Call the ambulance, please, quick, quick.」店員仍然一臉茫然,這時候一位黑人從後廳用餐處衝了過來,一面用義大利文向店員說:「…Ambulanza.」一面回頭用英文問我:「You need help?」我像是激流中抓住了浮木,大聲說:「Yes, yes, my wife is feeling unwell, please help me.」

黑人指著躺臥地上的宣一:「She needs CPR, may I?」我的yes還沒說完,他已經跨坐在病人身上,先伸手去探她的鼻息,然後雙手平放,重壓她的胸部,幾次按壓之後,宣一發出像是大聲嘆息的換氣聲,我以為她要醒過來了,但她雙眼仍然緊閉,沒有任何意識;黑人用食指中指探按她的頸部,應該是探測她是否仍有脈搏,然後他再捏住她的鼻口,試做口對口的人工呼吸。隨後他又重複胸部按壓的動作,宣一也再次發出換氣的聲音,然後又是人工呼吸…。反覆做了三四次,宣一仍然沒有進一步的反應,黑人再次探按她的脈搏,對著我聳聳肩,雙手一攤,退下身來,好像是說:「我沒辦法了。」

此刻我仍跪在她身旁,雙手扶著她的頭,不希望她的後腦勺枕在冰冷堅硬的石板上;我一面喊著她的名字,一面絕望地對空大叫:「Where’s the ambulance?」

救護車終於來了,也許我心焦如焚,覺得已經等了一個世紀。三個身穿藍色制服的救護人員帶著器械衝了進來,為首的是一位紅髮中年女性,她跪在病人身旁,伸手去摸宣一的頸部,一面說:「Morte? morte?」我弄不清她是在詢問還是陳述,但morte這個字刺激了我,我大聲抗議:「No, no, she’s just feeling dizzy, please help her, please, please…」領頭的紅髮女性醫護人員有點訝異地看著我,嘰嘰喳喳講了一堆話,看來她是不能說英文的,我無助回頭看著站在一旁的黑人,黑人說:「她在問你她是你什麼人?有沒有什麼病史或吃什麼藥?」

我說:「她是我太太,她沒有任何心臟病的病史,最近也沒有吃任何藥物。」黑人翻譯給女領導聽,但另外兩位醫護人員手上也沒停,一位中年男性醫護人員拿出剪刀剪開宣一的T裇,另一位年輕女性則在她裸露的胸前貼上貼片;連接貼片的顯示器上看來已無心跳,充電後的器械進行第一次電擊,宣一的身體激烈地震動,口中彷彿也發出聲音,顯示器上的血壓驟升到一百八十以上,心跳也激烈波動起來,但那條波動的線愈來愈平,血壓數字也急速下降,降到八十,然後六十、五十,直至線條完全平坦沈寂。

急救者為儀器充電,再做第二次電擊,受擊者身體跳坐起來,口中發出嘆息,然後所有的人盯著儀器螢幕,盼望那些波動線條得以持續,但那些線條逐步趨平,數字快速掉落,我們的心跟著下沈。然後再一次電擊,再一次電擊,年輕女性醫護人員拿出強心針,注射到她的手臂肌肉中,但那些注射似乎也無助於螢幕上的數字與線條,它們仍然無情的下降趨平,最後是毫無波動、毫無生命跡象的一條直線…。

也許是五次或者六次電擊之後,也許是十五分鐘或者一個世紀之後,那條毫無動靜的直線無情地望著我們;為首的紅髮女醫師盯著我看,冷靜地說:「Morte, she’s gone, I am so sorry.」另外兩位醫護人員開始收拾器械,圍觀者開始竊竊私語,我的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哭還是該說話,我跪在地上為她掩上衣服,把她抱在懷裡,一遍一遍喃喃叫著她的名字,一路協助的黑人從背後按住我的肩膀:「I am sorry.」我淚眼迷離,只能點頭說:「Thank you.」

紅髮女醫不曉得又說了什麼,黑人拍拍我:「She needs your wife’s passport.」我放下她,轉身去她的皮包裡找出護照,交給女醫,女醫拿出文件開始抄寫報告,我問她:「現在呢?就這樣了嗎?接下來我該怎麼做?」她喃喃不知說了什麼,黑人在我身後說:「我們等,等警察局的人來。」我才想起來,我的親人死了,倒臥在一個陌生城市裡,一個語言難通的異鄉,我應該想辦法連絡自己國家的駐外單位,我摸索從宣一口袋找出她的手機,打開連絡簿,找到宣一姐姐的電話,按下了手機號碼…。

兩天前

我們真正的旅行目的地是倫敦,預備去看兒子詹朴在「倫敦時裝週」的服裝秀。服裝秀還有一個星期才舉行,但台灣的春節假期已經開始,留在空蕩蕩的台北已經沒有意義,但太早抵達倫敦也沒有用,大秀之前設計師忙得沒日沒夜,六親不認,沒時間招呼父母;我們在過去幾次看秀的經驗已經找到一個「規律」,我們可以先到歐洲某個城市走幾天,秀前才趕到倫敦,這樣既有機會看期待的演出,又有幾天旅行度假的時間。我們已經用這個模式遊歷了葡萄牙和西班牙,去年此時則去了羅馬。

一家三口。此行目的地是倫敦,為詹朴(中)的時裝秀。詹宏志提供。
一家三口。此行目的地是倫敦,為詹朴(中)的時裝秀。詹宏志提供。

去年羅馬美食的經驗讓我們念念不忘,讓我今年還想故技重施;本來想去米蘭和皮蒙特(Piemonte)一帶,但阿爾卑斯山腳下的冬天頗冷,白松露的季節也過了,也許應該夏季再去;後來又想去薩丁尼亞,但看到轉機多次,舟車困頓,也覺得時間不夠從容。最後想到中部翁布里亞省(Umbria)號稱義大利的「美食心臟」,正好又是黑松露季節,離羅馬也近,也許是個好去處。

時間不多,我只預備走三個城市,先到山中古城佩魯賈(Perugia),再到產白酒出名的奧維耶多(Orvieto),最後回到羅馬。三個地方都有美食美酒,雖然是遊客不多的冬天,某些景點已關閉,但在溫暖壁爐的餐室裡尋找美食,卻是無懼寒冬的。

這個計畫潛在一個我未曾注意的風險,那就是不進羅馬直接從機場前往佩魯賈其實是一個相當「勞累的」行程,我們從香港轉機飛羅馬已經費時十六小時,下了飛機乘坐巴士或火車到佩魯賈還要四、五個小時,實際上我們從出家門到抵達佩魯賈的旅館,door to door不休息一共花費了二十六個小時;如果宣一有心臟問題,這實在是一個沈重負荷的旅程,更何況我們在搭乘火車和轉車時,上上下下轉換月台都沒有電梯,我們得手提著二十公斤的行李爬樓梯(行李裡有各式各樣媽媽要帶給兒子的東西),我忘了我們已經是將近六十歲的人,我們還以為自己是當年那個年輕的勇闖天涯的背包客…。

雖然一路上下樓梯時,我都提醒她不要勉強搬行李,我要她在樓梯等我,我可以分兩次來搬運行李,但宣一是個好強、不愛麻煩別人的人,她總是不聽勸,當我回頭要去幫她提行李時,她常常已經走了半層樓了。也正是她一路搬運行李勞累怕了,當我們抵達小旅館,發現它的入口在三樓、而且沒有電梯時,她慘叫了一聲,我說:「你站在樓下不要動,我上去找人來幫你。」她倒是聽從了,可見是真的累了。

但放下行李之後,她立刻就忘了一路辛苦疲勞,開始變得興致勃勃。從前一起旅行的唐諾總愛嘲笑她:「冒險家的靈魂,碗豆公主的身體。」指的是她對出門旅遊總是精神奕奕,但過敏性的體質卻使她冷也出狀況、熱也出狀況,旅行後半段常常是在流鼻水或喉嚨痛的情況下度過,卻也不曾改變她旅行的意志。在佩魯賈也是如此,住進旅館後已是略過中午,她就嚷著要去找餐廳了。我們在古城區裡稍稍逛了一下,有了一點東南西北的概念,我們就來到從書中按圖索驥得來、位於大教堂廣場的一家餐廳「聖羅倫佐」(Antico Trattoria San Lorenzo)。

可能是觀光淡季,已經下午一點多,知名餐廳竟然空無一人。領檯兼唯一的服務生是一位面容憔悴的不年輕但也絕不年老的女性,她能講簡單的英文,也熱情接待,直接就為我們奉上氣泡酒和各種麵包。我與她討論菜單,她建議我們吃一個綜合前菜,我貪心地要了兩個麵(一個松露麵,加上一個羊肉的肉醬麵),主菜則點了一個魚和一個菜單上沒有的松露鴿子,外加兩杯紅酒;以午餐來說,這是過度豐盛了。

綜合前菜裡有四樣東西(此間出名的火腿和野豬香腸,還有一個餃子和掠拌內臟),女經理還加送了一盤起司和一人一碗湯。宣一吃了一口前菜,讚嘆這是一家好餐廳,她說:「前菜或小菜做得好的餐廳,一定不會讓人失望。」果然兩個麵上來的時候,芳香撲鼻,我先吃羊肉麵,麵條咬口微硬,煮得恰到好處,羊肉肉醬味濃香糯,果然好滋味;沒多久,我們交換餐盤,宣一吃了一口,笑了起來:「本來羊肉麵是重味道的麵,但我先吃了松露麵,竟變得沒味道了。」我低頭吃一口松露麵,果真香氣逼人,完全蓋過了剛才吃的羊肉麵;畢竟是在地的新鮮松露,剛才點菜時,小姐才說松露都是早上在自家農場裡採的呢。

兩個主菜情況也一樣,魚肉本來細緻優雅,但松露鴿子一來,霸道的香氣又把魚給吞沒了。事實上,每道菜都做得很好,女經理幫我們搭配的紅酒也很出色,只是如果我們想吃松露的話,就應該一路松露到底,因為其他菜色都無法抵抗松露的威力;我們一面讚許,一面三言兩語地檢討著。

這樣的方式已經是我們近年旅行的重要形式與內容了,自從宣一「無心插柳」成了一位「美食家」之後,吃飯喝酒變成了功課,探訪餐廳以及自評點菜得失已經變成我們生活的常態,旅行路上自然也不例外。

我說宣一無意間成了美食家,指的是2003年她在人間副刊發表「國宴與家宴」文章一事;那篇文章原是一篇懷念母親的「家族私史」散文,記錄的是家庭裡的飲宴以及母親的廚房滋味,不料竟引發巨大回響;連帶地也讓她應邀陸續寫了好幾篇與江浙菜傳統有關的文章,後來就輯成<國宴與家宴>一書,但這絕對是她始料不及的事。

她當然有資格做美食家,一方面是家學淵源,她的母親出身杭州的大家族,家中飲食本來就是中國菜裡最細緻講究的一支;另一方面則是從小培養的敏銳味蕾,她被嚴長壽先生邀去擔任亞都飯店「天香樓」的顧問時,我常常要和她一起在天香樓吃飯(對她而言有「臨檢」的意思),有時候她吃了一口,皺起眉頭,說:「今天宗哥(主廚)不在。」又吃了第二口,她怒氣上昇:「搞什麼鬼,二廚也不在。」她氣沖沖就到廚房去了,留下一個發呆納悶的我,她是怎麼樣憑吃一口龍井蝦仁就知道兩位廚師都不在的?

約莫十年前,我們和幾位朋友開始學習喝葡萄酒,喝紅白葡萄酒固然身心舒暢,但要做的功課可不少;酒區、酒莊、葡萄種、年份、搭配,加上各種風土條件,各種詰屈聱牙的發音,要平心靜氣品酒享受還不是很容易。我是朋友群中負責「讀書」的一人,專門對付酒商有時氣勢凌人的不對稱資訊,以及各種酒標的密碼解讀;但當我們一起喝酒時,宣一從來不去煩惱記憶那些瑣碎資訊,她只要說:「嗯,我最喜歡這一瓶。」十之八九,那的確是那幾瓶當中最貴的一瓶,我們不得不嘖嘖稱奇,這真是碗豆公主式的味蕾。

但她年輕時只想過文學創作,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變成「美食作家」;年輕時寫詩,後來走到新聞工作的實務路上,創作就擔擱了。後來生小孩,辭掉了工作,1990年才又重拾舊筆,寫起小說,這時候她已經停止文學創作十幾年了。寫小說,一開始興致不壞,創作力旺盛,90、91年連得兩座文學獎,一年多寫了七個短篇,1991年就出版了<旅行>短篇小說集。從1990年到2000年,她一共寫了兩個短篇小說集和三本長篇小說。

她開始重回寫作,年紀已不算小,所以文壇上的諸多熱鬧、潮流或特技,似乎是與她無緣的,她的題材和表現方法,一開始看起來就是關於「沈默平凡的中年人」(故事中如果有年輕人出現,那都是用來對照這些中年男女的逐漸昏黃破舊與不堪的),故事也只是都市一角的平凡故事,沒有激情(當然不是沒有,只是藏得隱蔽,你得仔細體會才行),沒有狂歡,更沒有社會對應,沒有什麼足以引起讀者好奇的機制與設計。

這種近乎「隱形人」的寫作策略,也果真容易受人忽略。到了2000年,她寫完<天色猶昏,島國之雨>後,她突然對發表創作失去了興致,出版社朋友來約稿,她也意興闌珊;從各種蛛絲馬跡,我總覺得她「一直在寫」,她甚至曾經在信上跟朋友說她「開筆了一個長篇」,但她過世之後,我遍尋她的電腦,找不到相關的文字,只有一本貓書,那是我原來聽她提過的。但電腦位元空間深如汪汪,沒找到不表示不存在,何況還有大量外接式硬碟和各種隨身碟,我並沒有真正完成應有的搜尋。

2000年後,她不發表小說創作了;2003年,她無意間寫了追懷母親的「國宴與家宴」,不料卻展開了另一個創作的途徑,她變成「美食作家」了。有時候她好像也有點煩惱,她自嘲地說:「怎麼就變成了一個做飯的了呢?」不過,她大部分時候也是樂觀開朗的人,她說:「既然變成了做飯的,那就好好做吧。」

這樣說了,她也就積極起來;她發憤把做菜的細節往前追溯,要做甜點,那就從豆沙做起吧,要做麵食,那就從發麵開始吧,要品嚐菜蔬真正滋味,那就回到種菜現場吧,她總是那麼起勁。既然要做菜、買菜,那就回到菜市場,重新和賣菜的菜販變成朋友,她甚至把賣菜的朋友邀來家裡吃飯,讓他們看到她怎麼認真對待他們的食材…。

王宣一的兩本書,2003年《國宴與家宴》,2014年《行走的美味》,她還有更多作品。
王宣一的兩本書,2003年《國宴與家宴》,2014年《行走的美味》,她還有更多作品。

<國宴與家宴>是關於一個家庭飲饌的記錄散文,但卻有周刊雜誌來邀她寫餐廳評介的專欄,她猶豫了一陣子,最後接受了。寫實際正在營業的餐廳其實頗有風險,因為有些餐廳未必穩定,也有時會對寫作者「另眼相看」,使評論者吃到的和一般大眾並不相同,或者餐廳認得你,讓你有人情包袱,這些都是影響你公信力的種種陷阱。

宣一很小心,她顯然有些內心的原則,她儘量不讓餐廳(或其他食材店)認得她,總是默默來去;她也希望她介紹的餐廳有一定的穩定性,每次她篩選過後(不合格的當然就淘汰了),總要連續去個幾次,確定它每次的水準是接近的,她才肯寫它們。在她篩選期間,她會找各種朋友一起去吃,但到了確定穩定性的時候,常常工作就落到我頭上;有時候我必須一週內連續去一家餐廳三次,有些菜點的一樣,有些則點得不同,但每次她都想多試幾道,我們根本無法消化,最後打包回家,就成了我後來幾天的中午便當。她因而嘲笑自己是「吃飯工作者」,的確是不輕鬆,荷包與健康都要付出代價。但她喜歡支持那些認真做菜的小店,她覺得那才是大家日常生活依賴的食堂,大飯店偶而才去吃,好吃是應該的,並不值得特別推薦。

那個專欄一寫數年,最後成書兩本,分別是<小酌之家>和<行走的美味>,出書之前她從前同事編輯朋友幫她核對資料,一家一家打電話,把住址、電話、營業時間都求證清楚,才編輯出版;出書她又一家一家去送書,謝謝它們讓她有機會寫它們,店家多半這個時候才知道她就是那個專欄的作者。

我們坐在義大利山城的餐廳裡,她其實不寫專欄已經好幾年了,但她的習慣還在;只要來到一地,她總希望尋訪幾個有地方特色的餐廳,她也一定一面吃一面做記錄,也要我幫她問店家幾個問題;她也忍不住,一道菜一道菜地評論它的得失。「吃飯工作者」已經做成了專業…。

兩個月前

你幾乎可以說她是「山東大媽上身」,宣一在兩個月前正在瘋狂地練習麵食,每天一早天未亮就爬起來發老麵,然後試做各種燒餅、蔥油餅,有時候也做中東人吃的口袋餅;她一面試吃,一面大叫:「天啦,要胖死了,胖死了。」到了晚上,這些麵食又變成小籠包、豆沙包;白天有時候也做花捲、饅頭和包子。

我開始感覺事態不對,是有一天晚上,她要我跟她去買麵粉,她說麵粉經銷商地點太遠,她拜託公司老闆娘先帶回市區的家,我們再去她家裡領回來。這裡所說的麵粉,是那種一袋二十六公斤的麵粉,給苦力扛在肩上的那種整袋麵粉,她一次要買一袋,已經不再滿足於一公斤的小包裝麵粉,顯然是有大做特做的決心;而我就是要負責把二十六公斤麵粉扛回家的苦力。

這不是她第一次有這樣舉止,她每次學一樣東西,總是全神投入,好像開公司一樣;事實上,我們請客買菜時,也經常引來同樣的誤會。我一次在濱江市場買菜的時候,在魚攤和蔬菜攤連續與同一位餐廳廚師併肩買菜,廚師看我買菜的規模,實在忍不住了,問道:「你們是那一家的?」但這是宣一的買菜手筆,完全不是出身微寒的我所可以相比的。

她似乎不懼材料數量,也不怕客人的陣仗;有一次,任祥打電話來說要在她陽明山家裡開個派對,她說:「我找李宗盛來唱歌,你們來做個菜。」宣一說好呀,以為是一、二十人的溫馨聚會,等她開了賓客名單,赫然是八十幾位,把我嚇得頭皮發麻。但宣一好像是不怕的,她開菜單,計畫買菜的數量,還要分次買,怕菜攤沒有足夠數量;最大的問題其實是「運籌補給」,我們並沒有那麼大的冰箱可以放下作業中的材料或半成品。她列出時間,先到山上清空任祥家的冰箱,我們在山下作菜,做完一批送上去一批,準備工作全部做完,宴客當天才採買海鮮,現場即作即食,竟然也應付了八十多位賓客,加上樂師等工作人員;做菜當時只有我們兩人,有賓客跑來廚房觀看,問了同樣的問題:「你們是那一家的?」

二十六公斤的麵粉怎麼能夠兩個人吃完?她其實另有安排,她要得到的是「動手的機會」,每一次製作大餅或饅頭,數量都不是兩人份,她想的是二十人份或者更多,反正一做完,她就吆喝朋友來吃,或者就開車出去一家一家送,麵食即作即走,一個月那樣的整袋麵粉用的不是一袋,而是兩袋。

練了一段時間,她覺得手藝有把握了,她也想把麵食放入宴客的菜單之中;找到一個家中請客的機會,恰巧是我的日本董事來開董事會的機會,我們就把麵食放入菜單之中。宴客與實驗最大的不同,其實是在表現方式;練習時搞得塵土飛揚並無所謂,但宴客時卻要講究從容優雅。<國宴與家宴>裡講到她媽媽做菜,「她總有本事前一分鐘在廚房裡忙得灰頭土臉,下一分鐘就輕輕鬆鬆端出一盤漂亮的菜,富富泰泰的好像不曾經歷過前面的油煙、忙亂,就做出來了。自信篤定的神情,似乎使得那些菜色加倍的可口誘人…。」宣一自己請客也是一樣,總要在客人來臨前做完所有準備,把地掃好,把桌子餐具舖設好,廚房裡所有材料都清理得乾乾淨淨,一個塑膠袋都不可以有。客人來了,已經分工好的我們兩人分別起身去做菜,總是留下一人在桌上陪著客人,要一副從容不迫的模樣。麵食進入菜單,也不能搞到滿廚房的麵粉,這反而是另外的考量…。

兩年前

我們才從秘魯和加拉巴哥群島旅行回來,宣一興致勃勃說要為同行的趙少康夫婦以及另外的朋友辦一場「秘魯宴」,重現我們在中南美洲時所經歷的味覺。有些菜我覺得不難,譬如南美洲人吃的「生魚片」(ceviche),在台灣我們找得到很好的白身魚刺身,用來做ceviche應該很合適(我想到是用北海道新鮮干貝和台灣的鮸魚),但那些烤牛肝串、牛心串,材料可不太常見。但她劍及履及,立刻打了電話去問牛肉店老闆,老闆說只要先訂,他都可以弄得到,但牛肝、牛心可都要一整個,不能只要部分,宣一也很豪氣地說:「整個就整個吧。」

當天晚上餐桌上的確吃了一個「彷彿在秘魯」的宴席,而且我覺得比在秘魯吃到的還好吃;一方面我們的材料比較好,處理上也細膩一些,不會過頭太老,這是亞洲人的強項。一處理到海鮮,日本人、香港人都比世界其他地方的人更強。

宣一就是這樣對宴客有想法的女主人,她能找到一些有趣的題目,讓我們吃飯有點驚喜、期待;但她也有毅力克服困難,把構想執行出來,不在乎要花多少力氣。事實上,近年來她的宴客已經讓我在朋友當中有了獨特的地位,甚至連事業上都得到了幫助。宣一過世後,我的事業夥伴紅著眼說:「她是我們企業的最好大使。」

在旅行的路途中,靜謐就是享受。詹宏志提供。
在旅行的路途中,靜謐就是享受。詹宏志提供。

還記得十年以前,Skype的創辦人Nikolas帶著夫人來台,我把他們請到家中吃飯,這讓他們津津樂道了好幾年;後來Nikolas把公司賣給eBay,eBay後來又把它賣給Marc Andreessen,每次轉賣都換新總經理,弄得我們必須不斷重新適應。有一次新上任的CEO終於排到時間要來亞洲視察市場,也安排了一天要來台灣看看我們這家合夥人,我們去信希望了解他對台灣市場的想法,也問他有沒有那些安排和準備是他所期待的,他的回信說:「可以到詹先生家裡吃飯嗎?」

十年前

我下班回到家裡,家中亂成一團,完全是個家庭工廠的模樣,事實上也的確是家庭工廠,有十幾位媽媽佔據客廳各個角落,正在縫製各種產品,包括穿珠項鍊,手環,布製手提包、娃娃等等;這樣的混亂已經進行了幾個月,每天我回到家都寸步難行。這是一群媽媽們正在為四川大營盤的痲瘋村的子女學校募款所做的手工作品,準備了近半年,最後進行一次拍賣,把賣得的款項全數捐給奉獻服務的基金會。

宣一是當中不怕艱難的一位,她邀大家都來家裡工作,誰有空就過來,家庭工廠隨時開放,材料隨時堆放,並且設法張羅飲食,讓大家可以安心製作;這其實是台灣最美麗的風景,一群人為了某個美好理由奉獻事工,無私無爭,當中大家都是平凡人,共同身份只是某個中學班級的媽媽;她們本來與基金會也不相識,只是宣一牽了線,大家就都來了。

幾年後,我把這個活動告訴一位四川的朋友,他完全無法想像,或者說根本無從了解,這樣行動的力量是從何而來,他一直想問:「是誰出了過程的經費?」我說:「沒有人,就是一群媽媽,到處去募材料,自己壂點錢,誰想到誰就去買點便當給大家吃,沒有領導人,沒有經費,沒有組織,就這樣自發完成了工作,而目標是她們不曾謀面的陌生人…。」

旅途之中,放不下的是閱讀。詹宏志提供。
旅途之中,放不下的是閱讀,從此,就是一個人的閱讀。(詹宏志提供)

失去之後

宣一離去之後,我試著想用一點影像描繪她的性格和活動範圍,但太難了,這些點滴面貌各異,卻都在同一個人身上。那些特質似乎不是外顯的,只是一種熱情,一種相處方式,一種簡單信念,不是崇高偉大那種,而是生活日常那種。你早上起來,覺得她存在,雖然她已經不在了;想著她的故事,你覺得受到了激勵,你覺得應該對朋友好一點,也應該關心一下陌生人,或者也應該對貓狗好一點…。(完)

*作者為知名作家,PChome Online網路家庭出版集團和城邦文化創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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