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愛憎起手無回,活出白山黑水的酣暢:劉曉頤專訪初安民

2018-09-08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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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頻繁被詩迷們及外界詢問何時再出版詩集,初安民調皮閃爍起來,「一概唐塞性回答說:『就今年,就今年』,至於實際時間?就再說吧。」(資料照,顏麟宇攝)

多年頻繁被詩迷們及外界詢問何時再出版詩集,初安民調皮閃爍起來,「一概唐塞性回答說:『就今年,就今年』,至於實際時間?就再說吧。」(資料照,顏麟宇攝)

初安民為資深出版人、作家,現任印刻出版社長暨總編輯、《印刻文學生活誌》總編輯。山東省牟平縣人,民國46年出生於韓國,二十歲自韓國來台,1998年進入《聯合文學》,從事編輯工作達二十年之久,2002年起轉任印刻出版公司總編輯至今。曾獲得耕莘文教院詩、散文首獎(68年)五四獎(92年)、鳳凰樹文學獎(68、69、71年)、金鼎獎雜誌編輯獎、2014年「年度出版風雲人物」、成大傑出校友獎(102年)等獎項。著有詩集《愁心先醉》、《往南方的路》等,及散文《我愛張愛玲》。

華文出版界傳奇人物初安民,眾所周知,寫得一手好詩與好字,文采斐然,才氣橫溢,且具十足實幹氣魄與能力。原籍山東,因身世流離,被部分人定義為韓國僑生,正好他有雙韓國男星般的迷人單眼皮,在在引人注目。注視初安民,首先當聚焦於他的文學成就與出版貢獻——因其所創辦與負責的印刻出版、印刻文學生活誌,公認是華語世界最優良的刊物。他於2014年榮獲「年度出版風雲人物」,獲獎理由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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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安民壯年創辦印刻出版、印刻文學生活誌,成為靈魂地標,在翻譯暢銷風潮十年間,苦心孤詣專志於台灣文學,與作家、記者、學者、民眾記憶,以性命相守,認定堅持,起手無回。毫不保留的傾心奉獻,活出一代風骨典範。台灣文學,是社會觀察自我的敏銳度,接納自我的器量。有時寂寞微聲以待來者,有時全集套書輝煌雄闊,但他總是守護台灣的愛與光,他總不改變。」

北分血液與實幹魄力

想到初安民,文青族群自然會在腦海中迅速勾勒出一抹灑落形象、典範型高度專業的身影,以及「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剛正風骨;加上他常戴墨鏡出席各場合,無形中所建構的形象是與大眾有若干距離的。行事低調但難掩輝芒,耀目宛如文壇明星,但他的行事作風與所謂明星藝人迥然大異:出名的公事公辦,堅持專業與自我作風,不賣任何人帳,再「大牌」的作家來稿,但凡有絲毫不宜之處,都照退無誤。大氣大魄,稜角分明,初安民的骨子裡流著白山黑水的北方血液。

firstanming:愁心先醉。(取自初安民臉書)
愁心先醉。(取自初安民臉書)

能活出如此高度,初安民誠然有他的自負與傲岸,但已看慣風雨,剛邁入人生一甲子的歲數,如今,聽到他人所致予的褒詞,他只是淡然一笑,「我算甚麼?出色的人太多了。」或許正因為高度,看得多,想得深,大情大性如他,也逐漸內斂謙卑。許多事早已看淡,名利於他早已如浮雲——事實上,打從很年輕的時候,他就深體悟到,文學是不朽事業,名利本質即浮雲,因此,他的創作態度是豁朗寫意的,並不常正式發表作品。儘管如此,不知不覺中也累積出一張漂亮的文學創作成績單:曾獲得耕莘文教院詩及散文首獎、五四獎(92年)、鳳凰樹文學獎(68、69、71年)、金鼎獎雜誌編輯獎、成大傑出校友獎等獎項,著有詩集《愁心先醉》、《往南方的路》等。此後,他致力於出版志業,反而中斷出版自己作品的念頭。

如此形象與作風,另文青們「肅然起敬」,但初安民有他相當真淳的一面,與剛直的情性並無扞格。酣暢淋漓,嗜好菸酒,很容易跟友人之間酒入衷腸,變成知音人;酒後,即興提筆賦詩,文采曲折,盡得風流,隨手貼在臉書,「隔天酒醒仔細看,才發現這裡不好那裡不對,又刪了。」他笑說。臉書貼的分活分享都是簡單的飯菜或風景照,乾淨俐落,不太加上文字解說,隨性寫意。讀者殊不知,他貼出來的誘人菜色,皆出於自己之手——這位不折不扣的大氣魄男人,還是位廚藝好手;他所貼出來的登山照,則透露假日休閒方式,即與妻子一起散心賞景。

初安民一路走著不凡人生,而素心如昔。因長期忙碌,他格外珍惜生活中的微小歡愉。身為印刻社長兼總編輯,初安民跟員工一樣正常上下班,下班後兼幾攤免不得的應酬,「含混」兩字從不在他的字典中。「印刻INK」在出版業正值下滑時期創立,異軍突起,不但穩定且有聲有色,令人稱奇。當然,初安民領軍走過篳路藍縷階段,付出心血不在話下,至今他依然盡可能事事親力親為,忙起來連日不舍晝夜。要做,就要做到最好,這是他的理念;苦心孤詣,正如他獲頒「年度出版風雲人物」時被稱冕的,「以性命相守,認定堅持,起手無回」。

firstanming:初安民,金鼎獎。(取自初安民臉書)
要做,就要做到最好,這是他的理念;苦心孤詣,正如他獲頒「年度出版風雲人物」時被稱冕的,「以性命相守,認定堅持,起手無回」。(取自初安民臉書)

從韓國到台灣,聯文到印刻

活出一代風骨的初安民,有番輾轉流徙的身世背景。祖籍山東,1949年大江大海時期,父親出走到韓國,次年又韓戰爆發,遂赴台定居,五十多歲生下他。父親老來得子,對他相當呵護,以至於他從小原本並不屬於「領頭」型的人物,他甚至說自己在大學前一直都趨向怯懦,習慣做同儕的跟班,安於扮演「跟尾蟲」的腳色。直到大學時期,驚覺父親已老,眼見父親的白髮如窗外飄雪般漸白,傷感之餘,意識到自己將無牆可依,勢必要強勢振奮起來,有一番格局。

至今風采不減的他,曾在臉書上貼出青春期的照片,引起一陣驚嘆,因其兼具文青味與濃濃的青春昂揚采風。從就讀成大中文系時,初安民就是位不折不扣的文青,但他從非嚴謹型書生——從大學時就好與夥伴飲酒作樂,書香和酒香橫陳,在他身上交映成另番絢爛的光影。購書費與酒費,他乾脆爽利,且靠天賦好才筆,賺取零星稿費來支持。編輯素養也是從當時就養成了,他擔任《成大新聞》總編輯,運籌帷幄,常寫社論,他還記得稿費是一篇三百元,用以購置書與酒,當時於願足矣。

骨子裡流淌著自白山黑水之鄉的奔騰熱血,初安民也曾做過愛情鬥士,與現在任教於台大教授戲劇系的妻子從很年輕時就交往了,歷經八年戀愛而結縭,他形容為「八年抗戰」。大學畢業後,因當時還是女友的妻子到東海大學教書,他為了守護愛情,隨之奔赴中部,考取明道大學教職,擔任過一年教師,隨後既見愛情穩固,便撤離教書崗位,到聯合文學去開展理想中的文學編輯生涯。

firstanming:初安民,成大校友。(取自初安民臉書)
初安民擔任《成大新聞》總編輯,運籌帷幄,常寫社論,他還記得稿費是一篇三百元,用以購置書與酒,當時於願足矣。(取自初安民臉書)

年紀輕輕隻身赴北,景況不免淒清,不認識任何人,舉目無親。甫25歲的初安民但為文學夢,甘願從零開始打拚,憑實力建構人脈,發表作品。創作天賦對他而言無疑是與生俱來的優勢,憑藉才筆,他的作品常刊登兩大報,這在當時是罕見的事。

在聯合文學一路攀升至總編輯的地位,初安民實力磅礡,硬底子加金牛座的務實精神,灌注其北方血液中的魄力,他所締造的工作成果是驚人的。但其中也辛酸備嘗,他形容說:「如果把雜誌比喻作不斷奔駛的列車,我身為列車長,種種拉托蹉磨都必須承當。」後來離開聯合文學而創辦印刻,是更進一步落實自己的編輯理想,他強調苦幹之必要,「夢想如果不能通過現實檢驗,就只能是夢幻泡影,唯有精實地闖過各方面的檢驗,才稱得上是理想。」

「很感謝聯合文學滋潤了我十五年。」初安民說。從40歲開始萌生辭意,籌辦印刻的念頭已然成形,屢被慰留,直到45歲才決意離開。大將辭去,難免留下部分人事困擾,他自身也經歷過一番內在糾結迂迴,銘心刻骨。猶記40歲那年內心特別痛苦,劇烈傾軋,他思索,這歲數屬於人生重大轉折期,自己必須相當審慎地作下半生規劃。46歲那年,印刻開始執行運作,經過審慎的醞釀與精實的執行,一出手便擲地有聲,以至於漸漸成為「受護台灣的愛與光」(出自其2014年榮獲「年度出版風雲人物」獲獎理由)。

firstanming:初安民。(取自初安民臉書)
初安民從40歲開始萌生辭意,籌辦印刻的念頭已然成形,屢被慰留,直到45歲才決意離開。(取自初安民臉書)

並未超脫,但已瞭然

印刻從風雨誕生,長年來屹立不搖,且不斷壯大,對華人出版界釀造巨大貢獻,今年九月,正迎接16週年。帶領印刻在搖晃不安的國內出版界見證奇蹟,那股魄力令人稱奇。當初豈有這份勇氣?初安民微笑說,主要因年輕氣盛,回過頭來,若回到原點,重新做決定,可能就沒當初那份勇氣了。而看待國內整體出版界的大局勢,初安民說,近五年的轉變超乎他所想像,許多價值觀已然丕變,勢必不再容許複製過去的因應模式,如今,當如何因應?他持以慎重的觀察與思索,並強調:

「與其喟嘆出版業不景氣,出版人和作家都更當共同檢討,我們努力得不夠,或者洞見不夠,勇氣不夠。努力、洞見、勇氣是三大要件,缺一不可。編輯需要持續強化——我們必須認知,文學從來不是慈善事業,反而是殘忍的行業。」

起手無回,苦心孤詣,而印刻素來絕不抽取作家的仲介費或版權費,這是初安民的堅持。向來高度要求自己,盡可能事事親力親為,尤其在初創階段,他比擬說:「如同自己的孩子不假手保母來帶,我希望自己哺育拉拔。因此,時時保持在線的狀態,長時間讓自己處於第一線的緊張感。」灌注長期奮戰的魄力,並始終站在第一線,彷彿迄立不搖,但初安民坦言,即便是他,依然必須不時面對理想規劃被現實打斷的困境,他所真正關注的是文學生命的實質——一種不朽。他深思而嘆:

「文學是不朽的事業。在時間面期,我們都太脆弱。」

firstanming:初安民,年輕。(取自初安民臉書)
(取自初安民臉書)

至於自己的文學創作,多年頻繁被詩迷們及外界詢問何時再出版詩集,他調皮閃爍起來,「一概搪塞性回答說:『就今年,就今年』,至於實際時間?就再說吧。」

目前允晨文化已爭取到初安民的新詩集出版承諾,但是他對於出版自己著作反而興致不高,原因是:「到現在,我大約已主編過兩千本書,出版書籍對我而言早已是內化作業,以致看到書封上作者名字換成是自己,恐怕也不見得會多驚喜。出版第一本詩集時,我喜悅了三個月;現在呢?恐怕喜悅三天都不到。」

某方面,這也基於他高度自我要求的創作潔癖。有時候,他就連看到自己被人稱頌的舊作,都會有想撕毀的衝動,自認不夠好,「正因求好心切,我如果要做一件事情,就絕不回頭。」他堅決地說。

初安民的情詩廣受喜愛,但他表示,自己寫情詩往往並非致予特定的對象,而多用以寄託對家國或理想的渴慕追求。若要投射到特定對象的身上,例如用寫詩的方式來追求異性,初安民就不以為然了,「詩只能自給自足,不能是手段。」因為享受詩的自給自足樂趣,他從未參與過任何詩社。對於其他詩人參與抑或貢獻詩社,他都持以肯定的態度,唯獨自己不偏好如此,而更享受詩理想國本質的孤獨。

firstanming:初安民,抽菸。(取自初安民臉書)
「『與世無爭』的境界,我坦言自己還未達到,然而,對世間事,已瞭然於懷。」(取自初安民臉書)

如他高辨識度的秀逸出塵字跡,活在塵世,他從不刻意撇清江湖愛憎,然而,內在始終有份古雅情致,屬於他的懷舊桃花源。喜歡筆硯墨寶、古玩物,每經過古物店,都忍不住兜留一番。當初「印刻」這個品牌誕生,名稱是先有英文 ”INK ”,再有中文,典出於舊式刻章、刻印,他把「刻印」倒過來,變成「印刻」,並非玩文字遊戲,而具特殊意義,如他過去接受晶報採訪時表示:

「我是一個比較老派的人,總是希望能回到過去,回到用毛筆蘸著墨水來書寫的古老傳統裡面,而不是總在開拓未來,開拓新的東西什麼的。你也可以説,我是一個開時代倒車的人。我的內在是屬於中國儒家的系統,但在現實中我更承認自己是西方思維。以文學來説,我們看到在中國文學中其實很少普世價值,很少有經世濟民的作用,更多的是個人抒懷。印刻無論是出版社還是雜誌,都是以文學,尤其是小説為載體,我希望通過文學來服務大眾,把我們這個時代一個字一個字地印、刻出來。」

年渝60,初安民又面臨人生關鍵性階段的省思。他欣慰於:「『與世無爭』的境界,我坦言自己還未達到,然而,對世間事,已瞭然於懷。以前總是約束自己,現在算是自由了——最起碼,在文字裡自由。」

「瞭然於懷」,是初安民目前的人生境界。回顧過往,他說自己從童年就不快樂,至今仍苦多於樂。他在印刻出版的王定國小說《敵人的櫻花》跋上寫:「我們看不見黑暗,因為我們就在黑暗裡。」認知黑暗,幢影晃晃,但他瞭然於懷。屬於初安民的大情大性或壁壘分明的愛恨中,總存有一絲湛淨透明的了悟之線。因看透了人生實象原苦多於樂,他不刻意脫苦求樂,願坦蕩以對。現階段,他說自己的命題是:「愛憎如何放下?」

firstanming:初安民,年輕。(取自初安民臉書)
愛憎分明,但對苦與樂坦然視之,即或掙扎,總持有一絲瞭然的明淨,因此他從不忌憚得罪人,曾率言自己「朋友有三千個,敵人也有三千個」,豪邁磊落,更見其雄深雅健。(取自初安民臉書)

對多數人而言,或許寧可相信畫家雷諾瓦說的,「痛苦會過去,美會留下」,或者尋求宗教的慰藉,試圖擺脫塵俗,或把憎恨昇華為大愛,但對他而言,「愛憎往往是相對的」,若試圖藉宗教超脫,結果未竟,豈非得迎接再次失望?初安民看破名利,但追求完美的理想主義核心價值未變。愛憎分明,但對苦與樂坦然視之,即或掙扎,總持有一絲瞭然的明淨,因此他從不忌憚得罪人,曾率言自己「朋友有三千個,敵人也有三千個」,豪邁磊落,更見其雄深雅健。

對華語文學界的貢獻已留下,光影已經留下。並未超脫,但已瞭然。不再轟轟烈烈,但求樂在其中。目前他正規畫事業下一步的「壯舉」——秉持當初創辦印刻「不做烈士,而要做長期奮戰的鬥士」精神——這項壯舉是甚麼?目前他尚不願對外披露,因事情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做出來的,他總希望,在呈獻成果的閃亮霎那,自然揭盅。談及於此,他墨鏡之下,那祕而不宣的表情中帶點淘氣,說,這將會是他餘生的樂趣之一。

——也許,他口中這份祕密的「餘生的樂趣」,又將燃起國內甚至整個華語文學界的光熱? 

firstanming:文創達人誌。初安民。(取自初安民臉書)
文創達人誌:初安民。(取自初安民臉書)

*作者為專欄作家,詩人。著有散文集《倒數年代》、詩集《春天人質》等。本文選自《文創達人誌》9月號。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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