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勤專文:當前民粹狂潮的歷史透視

2018-08-27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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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大革命是民粹之濫觴。(圖為攻佔巴士底獄的油畫∕維基百科)

法國大革命是民粹之濫觴。(圖為攻佔巴士底獄的油畫∕維基百科)

神話其實是鬼話!中國學者朱學勤以《道德理想國的覆滅》一書,梳理「民粹主義」如何建構「道理理想國」,從「道德理想」又如何蛻變為「紅色恐怖」,二百年來席捲歐亞大陸。

一九五二年我出生於上海,青少年接受的是紅色教育,其中最有迷幻性的成分即「民粹主義」。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轟然而起,億萬青年誤認「民粹」為「民主」,群起響應。一九七0年五,我離家千里,赴中原豫東一個以窮困貧寒著稱的地方插隊落戶。當時年僅十七歲,之所以不顧父母反對,去那樣一個地方吃野菜啃窩窩頭,是因為有九個重點中學畢業的高中生,在那裡開闢了一種共有、共產的生活方式,邊勞動邊讀書。那個集體戶是一微縮版「道德理想國」,對我有磁石般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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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每個人都以其自身的力量及其全部的力量置於公意的最高指導原則之下,並且我們在共同體中接納每一個成員作為全體不可分割的一部份。只是一瞬間,這一結合行為就產生了一個道德的共同體。

這是二百年前的一段名言,出自盧梭《社會契約論》。今天要尋找一段能準確描述我們當年精神追求的文字,也只能是這一論述。

盧梭和社會契約論。(維基百科)
盧梭和社會契約論。(維基百科)

我們這一代的慘痛經驗

那是「文革」中期,我們到農村模仿十九世紀俄國民粹黨人─「脫下學生裝,穿上粗布衣」,到田間地頭去接受「再教育」。同時也是第一次讀到馬迪厄《法國革命史》,矇矓意識到中國「文革」與法國大革命似乎類同,由此播下我日後深入研究之萌動。

中共革命由俄羅斯舶來,俄國革命又來自更早時期對法國革命的模仿。在這一思想脈絡中,最有鼓動力的盧梭「公意」說,總能打「民意」之旗號,俘獲一代又一代知識青年。毛澤東「五四」時期即為此類憤青,他所言「北方吹來十月的風」,「走俄國人的路,這就是結論」,也來自思想史這一脈絡。毛本人所受教育貧弱,沒有能力釐清這一思想史脈絡,但他此後擁有極權暴力,配以「公意最高指導」的名義,將一千七百萬知青驅趕出城,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如此的「反智主義」,在中國也有其傳承,從漢代五斗米教至太平天國,再至一九00年義和團,曾多次掀起瀾,卻以「文革」為甚,不過也只能以失敗告終。我們這個集體戶雖然自願組合,終還是逐漸解體。農村三年,如果留有什麼「再教育」,恰好與之構成反諷:我們曾經請老貧農「憶苦思甜」,本以為當憶「舊社會」之苦,思「新社會」之甜,結果他們從回憶民國三十年河南災荒開始,隨即哭訴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的大饑荒,如何從「大躍進」走向「人相食」,「新社會」餓殍千里,遠遠超過「舊社會」。

這一幕有如當頭棒喝,將我們從早年所接受的紅色迷幻中驚醒。這是再好不過的「再教育」,我們從城裡接受的虛偽教育被農村真相打得粉碎,從此再也不相信毛澤東民粹主義那套神話。大夢初醒之義憤,大概只小說《牛虻》中亞瑟發現被教父欺騙方能比擬。

「緊跟毛主席就是勝利」,這句話反復出現在人民日報的標題上,也是文革中群眾集會的必備口號。(作者錢鋼提供)
「緊跟毛主席就是勝利」,這句話反復出現在人民日報的標題上,也是文革中群眾集會的必備口號。

民粹利用「民意」,卻射殺民意

神話其實是鬼話。盧梭的「公意」說,列寧、史達林施行的「紅色恐怖」,以及毛澤東的「無產階級專政」,都是打著「民意」的幌子,受害者恰是底層民眾,此後返城,我曾將上述「再教育」帶來的反思凝結為一句話:所為「為窮人的主義」對窮人造成的禍害,超過「窮人主義」本身。

文革結束後,大學重新開放,我跳過大學本科,以同等學力考人陝西師大歷史系攻讀碩士學位,主攻方向即法國大革命史。投入專業課程即發現,想清理的問題太大,先前積累的學力太弱,三年研究生期間,僅僅能讀完當時能找到的有關文獻資料。碩士論文只能做一個邊緣性的題目:《湯瑪斯.潘恩與法國大革命》,撬動一下大陸學界對盧梭思想以及法國大革命的過高評價。

一九八八年帶著這一問題再入學府,考進復旦大學攻讀博士,聚焦於盧梭與羅伯斯比爾的思想連繫。豈料入學一年,風雲突變,學潮從天安門起,席捲神州大陸。我未必同意青年學子的絕食行為,更不能接受對他們的殘酷鎮壓。「天安門事件」對我內心的震驚,相當於第二次「再教育」,讓我看到以「民粹主義」起家的「公意」,初始利用「民意」,繼則射殺「民意」,即使結束文革進入改革開放,也是說翻臉即翻臉。這年秋天,我因抗議鎮壓而受整肅,一度被中斷復旦學業。

此後三年閉門寫作,頗有孤憤。一九九二年經導師奔走力爭,終於復學寫成論文。答辯時又遭橫逆,有學界權威審讀論文,全盤否定,稱我的觀點「違反四項基本原則」。此前為政治原因中斷學業,被說成思想激進,有異端嫌疑;恢復學業後又因學術觀點不合主流,被說成「資產階級保守主義史學觀」,我憤而拒絕答辯。人若如魚,不是冷暖自知,而是兩面烤焦,幾近體無完膚。幸有導師鼎力相助,方通週答辯得以畢業。當時之鬱悶,很多年後重讀托克維爾方逐漸緩解。托氏寫作《舊制度與大革命》,即曾預見這本凝結其一生思考的著述,將遭受來自保皇黨與雅各賓餘黨的交叉射擊。我所經歷的這些,並不說明個人有何特殊,只能證明中國社會發展滯後,遲至二百年後,精神層面還停留在法國革命結束之後,保皇黨與雅各賓黨的長期纏鬥。

1989年5月,六四事件之前的天安門(AP)
六四對作者這一代人而言,猶如是文革下鄉後的第二次「再教育」。圖為1989年5月,六四事件之前的天安門(AP)

當今民粹狂潮令心心悸

一九九四年在各方友人幫襯下,論文擴展成書出版,初版迅即告罄。此後形勢收緊,礙難再版。「風雲時代」陳曉林先生當時即有意出一台灣版,克盡磨難,今日終得如願。二十年來,海峽此岸尚未轉型,民粹主義逢新愚民政策撥弄,忽明忽暗,屢掀狂瀾;海峽彼岸雖完成轉型,步入民主憲政,亦遇民粹主義狂潮猝至之艱阻。擴而言之,當今世局猶如激湍洶湧,近年像北非的茉莉花革命、東歐的顏色革命、台灣的太陽花學運、乃至西歐的新納粹、此岸的新左派…溯其源頭,大抵皆來自法國大革命的引領,而法國大革命的核心,就是盧梭以民粹主義激憤為驅動力的「道德理想國」論述!我與曉林兄隔岸相通,心有戚戚焉,有希望,也有憂慮。寄望彼岸讀者,雖天風海雨,攔不斷兩岸攜手。讓我們相互扶持,共同走出民粹主義這一迷津。

本文作者朱學勤(顏麟宇攝)和其著作《道德理想國的覆滅》(風雲時代)
本文作者朱學勤(顏麟宇攝)和其著作《道德理想國的覆滅》(風雲時代)

*作者為中國當代學者,現任上海大學歷史系教授、上海和平與發展研究中心。主要研究領域為社會思想史,目前從事的課題有近代中國社會變遷與漸進變革思潮等。在中國思想界,朱學勤被視為自由主義思想的重要代表人物。本文選自作者為其著作《道德理想國的覆滅》台灣版(風雲時代)新序。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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