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來鴻》被圍攻的羅琳及其同道的哲學

2018-08-27 06:20

? 人氣

《哈利波特》作者羅琳。(美聯社)

《哈利波特》作者羅琳。(美聯社)

歐洲有人高喊要「吊打」同情難民的《哈利•波特》作者羅琳,這說明他們不理解羅琳等人的哲學和價值觀。

大規模逃難並非新鮮事,這種現象與人類歷史自始至終緊密相隨。柏拉圖在《對話錄》裡,曾描繪一個叫做亞特蘭蒂斯的古老城邦。該城邦於西元前一萬年被史前大洪水毀滅,逃出的難民散落世界各地,創造了許多文明。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按照聯合國難民署的統計,當今全球難民總數已達6560萬。如何對待這些因天災人禍而流離失所的人,體現了不同的文明程度。除了涉及道德和法律義務之外,對難民的態度還與諸多社會哲學有關,例如康得哲學、阿倫特的存在主義哲學……不同的態度還源自不同的意識形態,例如:民族主義、現實主義和世界主義。

在近年來的歐洲難民潮中,有人高喊要「吊打」《哈利•波特》的作者羅琳(J. K. Rowling),嘲罵羅琳一類願意救助難民的「傻白左」和「聖母婊」。他們以為自己特聰明,而羅琳等則是愚不可及。其實,這只是因為,羅琳一類有與他們不同的哲學思想和價值觀,對這個世界有不同的認知與願景。

在這個因自私、墮落而日趨晦暗的世界上,羅琳一類歐洲人的願景、理念和哲學,如鑽石一樣閃閃發光。

瑞典是許多中東難民與非洲難民的夢土(AP)
瑞典是許多中東難民與非洲難民的夢土(AP)

羅琳被「吊打」,她犯了什麼法?

那是2017年2月,川普剛上臺不久。英國小說家羅琳因同情難民,批評川普的禁穆令,遭到反移民極右人士的惡罵圍攻。一名法國人甚至在某請願網站發起簽名,要求羅琳開放自己的豪宅給穆斯林難民住。

消息一出,去該網站簽名的人數立即超2萬。在海外中文網上,也有華人鼓動人們前去簽名,並惡狠很地叫嚷:「吊打羅琳!」

當時,我以「瑞典茉莉」的名字在網上發表評論,指出:針對羅琳的請願犯下了違背法律常識的錯誤。我談到以下幾點:

一,《聯合國難民公約》是各國政府簽訂的,履行責任接收難民的也只能是各國政府。公民羅琳無權私自接收難民。

二,公民羅琳有權批評各締約國政府不承擔國際義務。

三,公民羅琳的私有住宅神聖不可侵犯。羅琳是否在自家接待難民,是她個人的自由選擇,他人無權過問。

四,羅琳的哈利•波特主題書籍影視的巨額收入,使她成為億萬富豪,她也因此成為英國的交稅大戶。這樣,公民羅琳就以她交納的巨大稅款支持了政府,承擔了接收難民的責任。

自此,我便注意羅琳的一些關於難民的言論,那是被極右人士和新納粹們切齒痛恨的。例如,羅琳主張開放歐洲的國界,接受來自中東的難民。

這種主張與羅琳本人的人生經歷有關。她是英國籍,但其母有法國血統,她本人曾在葡萄牙工作過,能講多種語言。因此,羅琳自稱是「歐洲大陸上的雜交產物」。這也許是她能夠天馬行空地展開想像,創造出哈利•波特這種神奇藝術形象的原因。

2018年6月,德國總理梅克爾探視中東難民兒童(AP)
2018年6月,德國總理梅克爾探視中東難民兒童(AP)

願景歸於哲學,世界主義閃亮

由此可以看出,對於歐洲,羅琳心中有一個美好的願景,即:開放而良善的歐洲展開臂膀,擁抱那些需要庇護的逃難者。這個理念,有點像中國古代梁山好漢的「四海之內皆兄弟」。

願景是我們對世界「應該如何」的認識。個人的願景往往可以通過邏輯演繹,轉化成為理論。像羅琳一類西方左翼知識份子,其願景可歸為一種哲學理念和社會理想——世界主義。世界主義者認為,全人類都屬於同一精神共同體,所有人都是其中的平等成員,都享有平等的政治、社會與文化權利,以及同等的價值。

心中有這一種願景的歐洲人不少,雖然他們不一定知道自己就是「世界主義者」。在歐洲難民潮中,這類世界主義者大力助人的高尚表現,展現了人類心靈中最美麗的花朵。

當時,很多歐洲人以各種方式救助難民。例如,德國許多城市主動向梅克爾總理表示,願意接受船上得救的難民,不能讓他們再在船上漂流,這就形成德國的「歡迎文化」。一輛輛滿載貨物的汽車駛向希臘,其中裝滿來自北歐的衣物、寢具等捐贈品。不少非政府組織與志願者駕駛船隻乘風破浪,去地中海參與拯救難民的行動。

因難民湧入太多,瑞典政府曾一度決定關閉邊界,當時不但有人權組織抗議,還有瑞典人為本國拒他國求救者於門外而痛哭。這些世界主義者雖然被人視為「烏托邦」,但他們都有一顆寬廣而溫暖的心,能包容不同的民族,將難民視為平等的世界公民,把關注人類的苦難視作道德關懷的目標。

與這種博愛的世界主義相對立的,是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民族主義是一種以自我民族的利益為基礎的思想,他們在乎的是種族、血緣和文化,往往帶有對其他民族的歧視與排斥。民族主義走到極端,就形成了種族主義、法西斯主義新納粹的溫床。納粹主義強調不同人種之間的生存競爭,把國家視為保種保族的工具。

那些跑去「吊打羅琳」網站上簽名的人,他們排斥難民的態度,大致屬於極端民族主義或種族主義。

2015年,逾16萬來自敘利亞、阿富汗、伊拉克的難民湧入瑞典尋求庇護(AP)
2015年,逾16萬來自敘利亞、阿富汗、伊拉克的難民湧入瑞典尋求庇護(AP)

私力幫助難民,不懼法律懲罰

痛駡羅琳的人有一個很無理的說法,即,誰主張救助難民,就讓誰把難民接去自己家。這個要求別人私力救助難民的說法,在中文網路被廣泛傳播,我本人就經常遭人如此「建議」。如前所說,這是因為「建議者」不懂西方國家的法律,也認識不到歐洲納稅人的權利。

就筆者所知,還真有一些歐洲人以私力救助難民,為此不惜被法律懲罰。在《教堂庇護:非法難民「抓住門環」》一文中,我曾寫道:在歐洲對抗國家法令、大規模「窩藏」難民的是基督教教會,但政府出於對傳統聖地的尊重,員警一般不進教堂捕人。而一些普通人私力救助難民,一不小心,就有被法律追究的麻煩。

2017年1月,瑞典記者歐豐瑞(Fredrik Onnevall)和他的兩位同事,因「走私人口」的罪名在瑪律默法院受審。這個事件在歐洲引起熱議。

那是三年前,歐豐瑞和他的電視組在希臘拍攝紀錄片。他們遇上了當時才15歲的敘利亞少年貝德(Abed)。這位孤獨逃亡的少年說,他在瑞典有親戚,請求歐豐瑞一行能帶他到瑞典。

歐豐瑞和他的同事決定幫忙。他們放棄了飛機,帶著敘利亞少年駕車穿越歐洲各國抵達瑞典。少年很快就被一位親戚接走,不久就獲得瑞典的居留權,而記者歐豐瑞和他的同事卻面臨刑事起訴。

儘管公訴人要求嚴厲處罰三個被告,提出要給他們判坐監獄的實刑,但瑞典的社會輿論普遍聲援電視記者,希望法庭將他們三人做「人道主義例外」處理。在二審時,高等法院維持了溫和的原判,三個被告都只被判緩刑和75個小時的社區服務。

記者歐豐瑞從不後悔自己的決定,他說:「我必須遵循我內在的道德指南針。」假如一切重來,他會毫不猶豫地做出同樣的選擇。

與此相似,丹麥一個女政治家瑪麗(Maria Sloth)於2015年9月,開門收留了兩個疲憊而受凍的非洲難民,讓他們在自己家過夜,然後為他們購買了前去挪威的輪渡票。面臨法庭審判和拘留幾十天的刑期,瑪麗說,她只是跟隨自己的良心,「當有人需要幫助時,我給予幫助是正確的。」

瑞典女大生爾森23日在瑞典第二大城哥特堡的機場,登上土耳其航空的班機後,拒絕坐下以阻止飛機起飛,並要求讓一名被遣返的阿富汗男性難民下機,阻止他被遣返回國(照片:Pixabay、YouTube/風傳媒李承祐製圖)
瑞典女大生爾森23日在瑞典第二大城哥特堡的機場,登上土耳其航空的班機後,拒絕坐下以阻止飛機起飛,並要求讓一名被遣返的阿富汗男性難民下機,阻止他被遣返回國(照片:Pixabay、YouTube/風傳媒李承祐製圖)

回到康德,談「陌生人的權利」

很少有中國人能認識到,這些在他們看來愚蠢至極的歐洲人,其對待難民的友善態度,不但植根於古老的基督教教義和人性之善,也建立在深刻的政治哲學基礎之上。是歷史上偉大的哲學家,告訴迷茫的人們該怎樣思考和處理現實問題。

例如,德國對難民的「歡迎文化」被海內外華人嘲諷不已,但這種態度可以追溯到啟蒙時期的哲學家康得。康得曾提出在上帝退隱後,人類如何依舊保持高尚和友善的問題,並思考過「陌生人的權利」,認為:「在他人的土地上,陌生人的到來不應被懷有敵意地對待。」

歐洲的存在主義哲學家包括沙特,都認為存在主義就是人道主義。德國出生的美國思想家阿倫特認為:存在主義的反抗意義在於維護人的尊嚴和自由。她經常批評那些侵犯難民和少數族裔基本權利的官方行為。

西蒙波娃與伴侶沙特。(刘东鳌(Liu Dong'ao) - Xinhua News Agency@Wikipedia / Public Domain)
西蒙波娃與伴侶沙特。(刘东鳌(Liu Dong'ao) - Xinhua News Agency@Wikipedia / Public Domain)

當代英國社會學家鮑曼寫了一本探討西方難民問題的書——《門口的陌生人》。他以一貫的人道主義立場,嚴厲批評那些利用媒體,大肆製造對於難民的恐慌、敵視和拒斥難民的現象,表達了對難民的同情與聲援。

對一部分歐洲人存在的「難民恐慌」,鮑曼也做出了分析:「突然湧來大量的陌生人,可能摧毀我們所珍愛的事物,特別是弄癱瘓甚至毀滅我們舒適而熟悉的生活方式。」「對於在地原居民來說,難民代表著巨大的未知數、潛在的犯罪份子、秩序的搗蛋鬼和安全的威脅者。」

那麼,因難民危機而不勝負荷、充滿焦慮無奈的歐洲該怎麼辦呢?按照康得的思想推論,歐洲國家有義務去清除產生難民潮的原因。但世界難民問題過於嚴峻,它涉及到無數複雜的問題,包括國家的法律責任、人權與道德、環境承載的能力、社會資源配置,以及文化宗教方面的認同。

此外,現任美國總統川普退出聯合國的一項旨在改善移民難民處境的協議,他在美國實行對難民毫無人性的「零容忍」政策,並嚴厲譴責歐洲善待難民的政策,這些都使全球救助難民的工作更為艱難,使更多失去家園的人走投無路。

以羅琳為代表的歐洲世界主義者,他們對難民的善意當然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但是,他們站在更高的角度——人類共同命運的角度看問題,這就啟示我們,應該超越狹隘的民族、宗教和地域認同,摒棄各種偏見,接受一個多元化的世界,承認地球上的不同人種是相互依賴的。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對付這個時代最大的挑戰和威脅。

*作者為定居在瑞典的華裔作家。本文為作者「歐洲難民故事」系列之十二,原刊FT中文網,授權轉載。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