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杰專欄:經歷99次死亡之後,石頭憑什麼呼吸?

2018-08-12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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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凌。(取自新浪網)
袁凌在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讀博士的第2年,他得到了《新京報》的工作機會,可以進行一線的新聞採訪寫作。於是,他斷然退學,這讓作為思想史家的導師葛兆光教授深感不解。(取自新浪網)

袁淩所寫的底層人物,不同於左派文人閉門造車的美好想像:凡是窮人都是好人,凡是窮人都是道德高尚的人,凡是窮人擁有張承志、梁曉聲式的「清潔的精神」。《蘭考棄兒》一文,從那場垃圾場旁邊棚屋發生的吞噬七條孩子生命的大火寫起,揭示了知名度僅次於焦裕祿的蘭考婦女、「孤兒之母」袁利害光影交錯的複雜人性。袁利害很難用「好人」或「壞人」來定義,她身處美善與邪惡的邊緣,在政府不作為之處稍有作為。她拯救了許多棄嬰的生命,她給予棄嬰的生存條件卻比不上中產階級家庭的寵物貓狗。袁淩沒有給出善與惡的判斷,他只是描述事實,將判斷的權力交給每一個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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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淩的寫作是克制的,克制是寫作的最高境界。袁淩的寫作,不是文學,也不是新聞,是無法歸類、無法命名的生命與生命相遇的故事,是中國先賢所説的「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也是聖經中所説的「愛鄰舍如同自己」。

人們向黑暗索要礦石的同時,黑暗也在索要它的代價

在本書中,有好幾篇文章都以礦工為主人公,寫驚天動地卻又寂靜無聲的礦難,寫可怕的職業病矽肺病,寫失去親人的家屬們如何修補殘缺的家庭。袁淩的編輯羅昌平回憶,他至今能背出那些《血煤上的青苔》中的句子:「因為他們是殘廢者,是人生還沒來得及展開就被命運的被單收殮起來的人」;「遭遇了一個人的礦難……這是一個被消音的過程,沒有鏡頭的聚焦,沒有不惜一切代價搶險的場面,沒有怒斥和追責」。還有《守夜人高華》中的引題,「如同礦難事故表明的,人們向黑暗索要礦石的同時,黑暗也在索要它的代價。它要求的往往是那些最好的探路者。」在思想史的層面上,《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一書的作者、歷史學家高華,也是一位在黑暗隧道中一生挖掘不止的煤礦工人。若不是太過辛苦、太過付出,他怎麼會英年早逝呢?多年以前,我在香港中文大學跟高華有過一次簡單的談話,他是如此小心謹慎,不敢臧否時政,可是一談起他關心的歷史真相來,立即滔滔不絕,跟此前判若兩人。高華無法忍受無邊的黑暗,就在黑暗中燃燒自己。他的提前離開或許是一種幸運,否則當習近平時代開幕後,他將看到又一輪「毒太陽」冉冉升起,必定會痛感自己的書完全白寫了。

如果黑暗像棉絮一樣厚重,身處其中的人不僅無法尋找光明,還會失去視力,像陳光誠那樣在黑暗中明辨是非的人,萬裡挑一。在袁淩家鄉的山溝裡,有一位在礦難中失去雙目的老人,連明暗都不能感知。但就在災難過後,他依靠摸索和內心的直覺,重建了整個生活,「從屋裡的活路,到五畝坡地的勞作,養上學的女兒,送走生病的老伴……他的身影不是矗立的巨人,倒是綿綿匝地的青苔,鋪成修復世界的小徑」。這用殘缺感官經受的世界,竟是一個完整的世界,而緩慢走過這世界的人,也切切實實創造了屬於自己的生命節奏。對於這些早已註定失敗的人而言,沒有光榮的勝利可言,挺住就意味著一切,若要類似于正常人那樣生活,「那他一定有些另闢蹊徑,遵循著一種持之以恆的靈感」。痛苦有時會讓人上癮,讓人浸沒在其中,有時候則像公開的秘密,讓人不斷從新的日常中醒來。在《青苔不會消失》這本書裡面,痛苦是一塊隨時可以改變方位的座標,它挑戰著人的極限,而那倖存下來的人,被准許開始另一番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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