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茜專文:孫立人夫人作保,他倖免於難─悼念一代大師星雲

2023-02-07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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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雲法師。(林旻萱攝)

星雲法師。(林旻萱攝)

佛光山上,嗓門最大最具威嚴的不是星雲大師,而是自年輕開始,即帶髪修行跟著星雲大師一輩子的蕭師姑。她的素麵,以巴西蘑菇湯為底,麵粉自己調配,桿麵,嚐過其美味的人,無人可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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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光山的小法師曾開玩笑的告訴我,我們都不敢得罪蕭師姑,否則半夜餓了,就沒有東西吃。

蕭師姑年輕時本來在羅東電信局當接線生,星雲大師當時只是一個附近小廟的住持,真是貧僧一個。

小廟沒廁所,住持兼僕人。每日為了上洗手間,星雲法師得經過羅東大街,走約20分鐘路程,才能抵達廁所。

蕭師姑這些年輕女孩,沒有看過這麼英俊、身高180公分的「美和尚」,只要星雲經過,她們這群如歌謠「望春風」形容的女孩,即擠滿窗口,不管電信局鈴聲四響,個個興奮不已。等過了幾分鐘,才回到座位上接電電話:通常都是一陣謾罵聲:「你們跑那裡去死啦!整個電信局半個人都沒了!」

許多人不知道宜蘭羅東是星雲大師來台灣的第二站。之後才是高雄。

更不知道他的第一站是基隆港口旁的軍事監獄。

那個年代,風聲鶴唳 、草木皆兵,情報部門攔截一個訊息:匪諜喬裝和尚,準備登陸台灣,進行地下工作。

於是剛剛抵達基隆港口的星雲莫名地立即被逮捕,那一年,他才22歲。牢裏關了一堆和尚,每天抓幾個偵訊,抓幾個槍斃。

星雲大師後來回憶那段往事,只要晨光初綻,他即想:這大概是我的最後一天吧。

於是打起坐來,一個向師父懺悔:我要走了,師父,抱歉,我無法完成你的期許,一生弘揚佛法。

一個向留在大陸的媽媽道別:媽媽,對不起,兒子要先走了。您保重。

一天又一天過去,牢裏的人愈來愈少了。終於一位士兵走進來,叫了星雲法師的本名:李、國、深。

已經練習好接受死亡的星雲沒有什麼情緒,準備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盡頭。

2013年87歲的星雲大師已寫下遺囑中,他談到死亡的見解:「我從小就有一個不在乎死亡的想法」,「生了要死,死了要生」。

22歲的星雲法師已經走過了好幾次的死亡關口,父親在戰亂中連遺體都不知道下落;家鄉饑荒加上戰爭,經常有人餓死;還有—-南京大屠殺,他和師父親手埋葬了許多慘不忍睹開膛破肚的孕婦、兒童屍體。

戰亂窮困的年代,他已經嚐遍死亡的滋味。那個年代翻來覆去都是一個:「死」字。

現在輪到他了。

他走出牢房,發現前面幾個被叫出去的和尚還在,然後士兵宣佈:你們,運氣好,孫立人將軍陸軍總司令的夫人,保了你們,你們可以走了。

走了。

在這個陌生的島嶼走去哪裏?

一生都在患難中長大的星雲法師,以濃濃的鄉音,衣著破爛如沿門托缽的乞丐,許久沒有淨身,在路人或拒絕,或指引中,終於一雙草鞋走到了台北佛教總會。

隨緣自在,苦難難不倒他,他被分配至宜蘭羅東的小廟。小廟沒有洗手間,他問了附近鄰居,對方故意不存好心,要他一路走下去,走到火車站附近。

那是二二八事件後三年,省籍意識濃厚的羅東。

而且不會閩南語,當地人也聽不懂他的揚州腔口音,怎麼傳教?

星雲法師說:外國人馬偕都可以傳教,我只要做好事,我外省人當然也可以傳教。

事實上,在羅東待了不久,他已經發現上洗手間的路不需要走這麼遠,附近5分鐘的路程,即有上廁所的地方。

但星雲法師還是照走他的羅東大道;問他為什麼?

他的回答充滿智慧:何必拆穿呢?傷感情。

何況我多走一些路,多認識附近的人,沒有什麼不好。

佛光山融字輩的法師,尤其是女性的法師,幾乎全部都是羅東人。

正因爲星雲法師對於佛學的特殊歡喜見解,每天走在羅東大道上的隨緣自在,她們一一皈依佛光寺,從此跟著星雲大師一生。

當星雲大師說我已準備好我的死亡,怕的是「他們」沒有準備好。那個他們,指的主要都是跟了他一輩子的融法師、蕭師姑等。他的身高像屹立不搖的父親,如一個活銅像,似乎永遠不會逝去。

但他知道,他即將離開了。

我的父親是羅東人,小時候我們就住在羅東公園裡。蕭師姑堅持我小時候她抱過我。每次我到佛光山拜訪,還沒有下車,她們就高興的喊:回家了!回家了!

星雲法師從一介貧僧成為一代宗師,其中非常重要的是他的聰慧。

例如他覺得佛教總教人靜默,悲苦;但基督教卻有唱詩班,聖誕節。人生已經這麼多刧難,宗教該給別人一些歡喜。

歡歡喜喜是人性,而不是悲苦虛空。

於是他從基督教中領悟了許多師父沒有教他的佛法。他創辦佛誕節,也分吃糖,也希望信徒以歡喜的笑容朗誦佛經。

星雲大師常常說:我們每個人生來可以成為人,而不是生命卑微的物種,都要懂得上報四重恩。

所以我們要微笑迎接每一天,盡量做善事。

打開星雲大師的一生,好像翻到最悲慘的童年和青年時期。

晚年他已經成為一代宗師,星雲大師的醫療團隊召集人高雄長庚醫院榮譽院長陳肇隆回憶他怎麼面對自己的重症。

2006年9月,大師不小心滑倒,肋骨斷了兩根,住進高雄長庚醫院,肋骨骨折當然是難以忍受的痛,但大師才住不到兩天,就要求出院。因為佛光山是日不落的機構,隨時都有洛杉磯、巴西⋯⋯各地傳真、email要請示大師,可是長庚沒有特需病房,79歲高齡的大師忍痛出院,回山上繼續工作。

這些年來,陳肇隆從大師身上,看到了和王永慶共同的特質:「他每天都在跟時間賽跑、每天都在思考,我還能為這個社會多作些什麼?」

僅管他一身是病。

2011年佛陀紀念館即將開幕,日夜趕工的十月底,一個星期六清晨,大師中風,在下車的瞬間,醫療團隊看到他穿的是袖口已經是磨破的老舊袍子。

他稱自己為貧僧不是為了塑造形象。

他身體力行。

他說「修道人要帶三分病痛,才知道發心,所以疾病也是我們修道的增上緣,不要排除它,要與病為友。」

2016年10月出血性腦中風是星雲大師病史上最危急的重症,大師腦室內有一個6.5公分大的血塊。

手術之後,一般病人都很懼怕,大師卻非常淡定,每次醫生查房他都要為醫護人員開示,講述深入淺出的人間佛教,如生命導師,討論生死問題,他說:「生了要死,死了要生,等於季節有春夏秋冬的循環,人生當然有老、病、死、生的輪迴。」

大師根本不在乎自己過九旬的身軀,當醫生們還在想著怎麼樣協助他照顧自己時,他在腦部大手術後,每天用盡力氣書寫上千幅的「病後一筆字」,並出版了「星雲大師全集」365冊。

這一生他沒有恨緣,卻永遠記得恩緣。

孫立人夫人在中和往生時,孫將軍仍在軟禁中。所有後事都由星雲大師親自指導,辦理後事。

他不會忘記22歲時,那個把他從死亡拉回來的恩人。

2009年我目睹八八風災,中央山脈頂端無人居住的地方也塌陷了,阿里山降下世界極端值的強降雨量。全球若干氣候科學家來到台灣,研究這個中度颱風,如何形成巨大災難。

我看到林邊如半個丘陵高的黑土,看到災民絕望的眼神,看到如伊拉克戰場的高雄、屏東山區及下沈區;發願拍攝正負二度C紀錄片。讓台灣老百姓瞭解,全球暖化如何摧殘我們的土地。

星雲大師耳聞我正在找企業界支持這個紀錄片,他的反應我永遠忘不了。當時我穿著名牌衣服,他穿著一件老舊架紗,他卻說:「文茜小姐,妳是做事的人,不要出來化緣,你需要多少錢,佛光山幫妳出資。」

我愣了一下,化緣,再看一下自己的「錦繡衣牚」,頓覺慚愧。但我還是告訴他老人家我們找企業贊助的理由:因為工廠是最大的碳排放來源,他們有綠色工廠的觀念,廢水回收,減少用電⋯⋯全球暖化的問題才能解決。

之後在紀錄片中,我使用了Leonard Cohen 的曲子,Hallelujah,配上哥本哈根大會上列出世界上即將消失的一百個地點。和我一起共事的廣告之父孫大偉向我提出異議,「妳這樣置星雲大師於何地?」

我很有把握地回應孫大偉:「星雲大師會說基督教為什麼會有這樣好的音樂?而佛教一直做不到?」

結果星雲大師的反應比我想像中更特別。 他問我這是誰的曲子?我回答:Cohen ,並且介紹這位加拿大後來旅遊世界的猶太人。他的曲義包括了信仰及對宗教的質疑。接下來,我又介紹另一首Cohen的曲子: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 他把猶太集中營殘酷的屠殺,變成祝福,不要害怕,和燃燒的小提琴一起共舞,舞到盡頭,舞到愛的盡頭。

我告訴星雲大師Cohen是我的偶像,他在巨大的悲劇中寫下最美的詩篇;而且他還在日本出家一段時間。

星雲大師不只沒有覺得我冒犯了佛教,他說:這個人是真正懂得信仰和宗教的人。太了不起啦!

這就是星雲大師,他在逆境中成長,接受逆境佛法的培訓,

大師圓寂,也圓滿了我們這些曾經有機會體會他佛法真諦的人。

像他的那群羅東弟子,我捨不得和他告別。死是生,生是死,我仍等待他如慧星,再一次說出智慧的名字。

當我從星雲大師全集書頁上抬眼,合上書本,依然感覺他好似住在天空那片光裡,那個驟然而降的一代宗師正高掛星空。

*作者為知名節目主持人,授權轉載。(本文系系列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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