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朝平觀點:酒的記憶裡,自有人生歷練和家的溫暖

2023-01-25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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啤酒示意圖。(資料照,取自Pixabay)

啤酒示意圖。(資料照,取自Pixabay)

葉匡時兄在臉書上閒談「酒道」,說及黃酒,說黃酒適宜與家人共飲。原因無它,只因匡時的黃酒記憶,有著家的溫馨。我的黃酒記憶,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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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大學前,父親從未在家中與孩子們共飲。幼時,父親教我讀詩,讀到「葡萄美酒夜光杯」,「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寒夜客來茶當酒」這般優美詩句時,我心嚮往之,卻不知其味,也未曾在詩中聞得酒香。

那時,父親經商,少不了宴客酬酢,晨起教我讀詩,往往還帶著宿醉的酒氣。父親說,酒是穿腸毒,也是拉近人與人距離的瓊漿玉液,箇中滋味,得等我成年後才能體會。

我的黃酒初體驗,就是在成功嶺大專暑訓時發生的!那年,我剛滿18歲,算是成年了。暑訓結訓前、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教育班長拿著一臉盆的大鍋菜,拎著一瓶紹興酒,帶著我們幾個毛頭大專兵,坐著小板凳,就著漱口鋼杯,喝將了起來。那紹興酒,澀澀的,不怎麼好喝。

從那之後,我對紹興酒就失去了興趣,總覺得紹興酒喝來,舌頭澀澀的。聽人說,公賣局為了提味,釀製紹興酒時,加了味精;也有人說,酒廠的水不一樣,釀出來的紹興酒,味道就是不一樣。大夥兒都說,要喝,得喝埔里酒廠的紹興酒。像匡時兄論紹興時,便是採後說。我非善飲之徒,酒量也淺,不同的水釀出來的紹興,喝來都一樣,沒甚麼差別。

當兵時,「下放」到金門兩棲偵察營,獨居碉堡。冬夜寒冷,營裡長官常指定到我溫暖的碉堡內,喝酒暖身,擺龍門陣。不消說,那時喝的都是金門高粱,還多半是金門酒廠為慶祝10月31日「先總統蔣公華誕」,特製的紀念酒。

咱營裡,沒人喝紹興酒。老家蘇北的營長,摸著他毫不整齊的三分頭小腦袋,操著蘇北家鄉話,扯開嗓門,大聲說道:黃酒?俺北方人說,那是馬尿!

金門的冬天,寒風凜冽,特別刺骨。高粱酒是防寒的必備良品。聽說,一些老士官冬夜站崗,口袋裡都會揣著一小瓶高粱,我不曾親眼見過,姑妄聽之。倒是農曆春節,婦聯會的貴婦們穿著厚重的皮裘,駕臨金門勞軍時,弟兄們穿著潛水衣,操舟出海,送她們上大膽二膽,我親眼見著他們貼身都帶著一小瓶高粱,必要時,喝上一口,暖暖身,擋擋寒。

金門、馬祖等地連日有多批次無人機近迫,官兵持望遠鏡緊盯夜空畫面。(國防部提供)
金門官兵持望遠鏡緊盯夜空畫面。(資料照,國防部提供)

多年後,赴北京經商,秋冬吃涮羊肉,友人點上好幾瓶俗稱「二兩」的二鍋頭,定睛一瞧,那「二兩」的扁瓶,不就和當年兩棲營老士官們帶在身邊、裝高粱的扁瓶,一模一樣嗎?那些年,老士官們的隨身小扁瓶裡,裝著是高粱酒,還是鄉愁呢?

寫完碩士論文,拿到碩士學位後,全身投身傳媒,少不了喝酒的場合。除了有一回經營之神王永慶請客,在台塑大樓招待所喝到了「匪區」來的五糧液外,印象中,那時節,喝紹興酒是主流。婚慶喜酒,講究一點的人家,喝的也多是紹興。也不知從何時起,宴席上喝紹興,多半要請服務生將酒溫一溫,再配上幾顆話梅。想來,話梅可以調節紹興酒的澀味吧!?

91年,棄媒從商,赫然發現,商界少有人喝紹興,取而代之的,不是上世紀80年代紅極一時的軒尼詩XO,也不是人頭馬VSOP,而是芝華士威士忌。不久後,號稱單一麥芽(其實是單一酒廠)的威士忌「入侵」台北。從那時起,夜店選喝單一麥芽威士忌,蔚為風潮。

再不久,紅酒風潮來襲,商界朋友紛紛研習紅酒之道。五大酒莊朗朗上口,葡萄品種,年份評分,如數家珍。生性疏懶如我,懶記這些知識,只跟著好友們胡亂喝著。慢慢地,就覺得還是紅酒最對味兒,可以獨酌,可與家人好友共飲同歡,也可以遙想那些年邂逅卻不曾認識的女孩,以及那段為賦新辭強說愁的年少光陰。

92年後,斷斷續續地開始赴大陸從事商務活動,體會了大陸南北不甚一樣的喝酒文化。

大陸喝酒,南北有別,以長江為界,涇渭分明。北方,無人喝黃酒,市面上也幾乎看不見黃酒的蹤影。南方,少有人喝白酒,但白酒的影子在市面上不難尋獲。

初訪北京時,大陸民生經濟還處於「共同奮起」階段,餐廳飯館,多供應北方小食,少有大菜。三五好友上飯館,通常會叫上一兩斤大餡水餃、拍黃瓜、海帶絲,外帶半打一打的啤酒。啤酒淡而無味,不像台啤給人泡沫生津的感覺。若是吃涮羊肉,搭配的酒,則多以廉價親民的二鍋頭為主,二鍋頭,入口火辣,也不如高度金門高粱來的順口。

當然,遇上大戶人家宴客,尊敬的領導賜宴,還是能喝上五糧液,汾酒之類的高檔白酒,一輪喝下來,少不了咂舌稱讚,賓主盡歡。只不過,這樣的機會,這樣的場面,極少。

然而,隨著大陸改革開放有成,經濟快速起飛,沒幾年的光景,北京的白酒市場,百花齊放。高檔白酒,紛紛上市,酒價穩步上升。那些年,轉「戰」華北、東北各大城市外加四川盆地,甚麼飛天茅台、五糧液、國窖、汾酒、瀘洲老窖、劍南春、酒鬼、乃至於一些地方品牌的老酒,都沒少喝,當然,也沒少喝醉過。

98年秋天,我帶著一幫島內某大哥大業者赴北京簽訂漫遊協定。協議簽訂後,我在王府井的王府飯店內的潮州菜館宴請中電信的領導們,以表感謝之意。由於早聽說中電信領導們,喝白酒如喝開水,不敢攖其鋒,藉詞吃潮州菜宜配紅酒,點了幾瓶酒單上的進口紅酒。說也奇怪,白酒海量的貴賓們,初嘗紅酒滋味,竟然不勝酒力,微醺而歸。兩三年後,巧遇當晚嘉賓,他們說起法國紅酒,頭頭是道,真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刮目相看的,豈止是大陸友人紅酒知識的增長速度,更多的是大陸消費能力和紅酒市場爆炸性的成長!

2023年1月,中國北京街頭一景。(美聯社)
中國北京街頭一景。(資料照,美聯社)

2000年後,頻繁造訪北京,經常下榻王府井的麗園公寓(Lee Garden)。酒店對面是和平賓館的副樓。副樓底下一樓,有家法國小餐館,餐館不甚大,外頭還有一露天小庭院,庭院裡,擺上了幾副遮陽傘和桌椅,一派休閒模樣。

秋高氣爽的傍晚,洽商歸來,視心情,紅酒一杯,或一瓶,再來盤Cheez拼盤,外加生菜沙拉,月下獨酌,但見月明星稀,清風徐來,人間勝似天堂。

儘管我偏愛紅酒,不過,窗外白雪皚皚,寒風呼呼,你瞅著紅火銅爐,蒸氣騰起,鍋裡羊肉片翻滾,手上撒了孜然粉的羊肉串,飄香撲鼻,怎麼說,還是得喝白酒才過癮。三五好友,圍爐吃涮鍋,大塊吃肉,大杯高粱下肚,高談闊論,就是一個爽字。

吃涮羊肉,喝白酒,天經地義,只怕白酒檔次和酒精濃度不夠高,喝多了,喝大了,上了頭,特別難過。

2011年吧?我和幾位小友同闖遼寧營口,好巧不巧,遇上了喝酒特別猛,辦事特別能忽悠的一群小領導。一人一瓶茅台,拚得涓滴不留,再滿上土產的《望兒山》,幾天下來,夜夜扶醉而歸,頭疼腦脹,一事無成。那回,應該算是喝白酒最慘烈、也最慘痛的經驗! 

2002年後,赴上海洽商的機會多了,喝黃酒的機會也愈發地多了。

不知道是因為吃江浙菜就應該配黃酒,還是千百年來江浙人的腸胃早已習慣了喝黃酒?反正,到了長三角,不論領導請客,台商宴請,朋友聚餐,搭配滬杭本幫菜的,除了黃酒,還是黃酒。

上海市面上最多的黃酒品牌就數《古越龍山》和《石庫門》了!兩個品牌都還有年份之分,年份有別,價格自然有差。不知是因為好山好水,還是菜餚襯托下的心理作用,上海的黃酒,喝來甘醇,不似台灣紹興有澀味。

沒到上海前,自個兒下廚做菜,都用米酒或高粱酒去腥提味,到了上海後,方才知道,上海人燒菜,料理酒都用黃酒。難怪上海紅燒肉,Q彈之外還特別香。在那之後,回台下廚,很多菜都改用公賣局出的黃酒、陳紹,去腥調味。幾年下來,得到一結論:此地黃酒(紹興酒),宜烹調,更勝啜飲!

在滬杭地區喝黃酒,溫酒是必須的,酒溫好後,擱進大把薑絲,也是必須的。金秋時節,大閘蟹上市,尤其講究要溫酒加薑絲。台商湧進長三角後,漸漸地,當地餐館提供黃酒時,也開始供應話梅了!

說起兩岸喝紹興酒,「薑絲話梅一家親」這檔子事,不由地想起2000年前後,北京台商開的KTV,竟然把台灣嚼檳榔的「文化」帶進了北京街頭。也不由地想起兩岸尚未交流時,鄧麗君的歌聲早已翻過千山萬水,唱遍了老鄧治理下的中國。有些東西,有些事兒,看來軟綿綿,卻特別硬氣,還特別受到人們的歡迎。就不知道兩岸關係能否從中得到些啟發?

上海魔都,十里洋場,氛圍較北京開放,進口啤酒、精釀生啤、各國紅酒很早就進入了上海人的夜生活裡。96年秋天,祝偉中大哥攜我進上海,轉進他在江蘇吳縣投資設立的衛浴工廠。中餐晚餐,吃的是野生大閘蟹,喝的正是加了薑絲的溫熱黃酒。夜裡,偉中大哥領著我體驗上海風情,喝的,不是紅酒,便是現釀的生啤。那時,台北的紅酒文化,初將萌芽,精釀啤酒,還在市場外。

一轉眼,偉中大哥離世已四年半了。每回,和友人相約喝精釀啤酒,就會不期然地想起偉中大哥坐在上海淮海路酒吧,端著啤酒,搖頭晃腦,帶著捉狹的笑容,議論國事的鏡頭。

大約是在95年吧?我和三弟、小弟陸續成家後,每個周末大家都會到爸媽家聚餐,餐後陪爸爸摸八圈麻將。逢年過節、爸媽生日,我們兄弟也會和爸媽飲酒歡慶。印象中,家族聚會,沒喝過紹興,紅酒才是首選。

2000年,爸媽搬到有電梯的公寓大廈後,家族聚餐愈見頻繁。逢年過節,小弟常常不知從哪兒弄來的茅台孝敬父親,父親年高,淺嚐即止,一瓶茅台往往從除夕喝到父親農曆生日,再喝到端午、中秋,那瓶茅台,酒香依然撲鼻。

說來,我們家對酒的記憶,主要還是紅酒。母親不善飲,啜飲紅酒,剛剛好。母親走的前幾年,喜歡上了日本的梅酒,喝了梅酒的母親,紅暈微微上臉,笑瞇瞇地看著孫子,和父親聊起他倆年輕時候的往事,說起我們小時候的調皮搗蛋,家裡的溫度,忽然上升了不少。

家中第三代陸續出生,父親在他們讀小學時就教他們打麻將,父親說,雀戲如人生,孩子要在牌戲中學會輸贏的修養,在順境和逆境裡摸索最適當的戰略。等到孩子們上大學後,父親鼓勵他們學著喝酒。父親說喝酒看人品,也要學會如何收放自如。我和妻不懂這麼多大道理,聖誕夜裡,家人生日,帶著孩子喝紅酒,不過是想增添生活情趣,讓孩子打開心扉,和爸媽說說心裡話。

2005年後,我開始代表年事已高的父親回鄉掃墓。大躍進的年代,家族紛紛遭下放,老家所在的湖北武穴,歸不得,也無墓可掃。掃墓的目的地是表姊、堂哥居住的九江和另外幾位堂哥移居的彭澤。九江也罷,彭澤也罷,親戚招待遊子歸來,喝的,也是白酒,還是頗為高檔的白酒。我在香港機場免稅店買的威士忌,堂哥和侄兒姪女們喝來,都覺沒勁兒;唯獨對我從台灣帶去的58度金門高粱黑金龍,頗為欣賞。

好一段時間後,我才發現,他們欣賞黑金龍,一半是出於好奇、靦腆和禮貌,一半也是因為攜酒來訪的是親人,在那當下,血緣臍帶模糊了酒的滋味。最終,他們愛的還是自個兒家鄉的白酒,畢竟,土親水親,家鄉味兒最熟悉。

2017年初,我從居住了近半世紀的台北蛋黃區,搬到了蛋殼區外頭的基隆。為了方便往返北基、探視爸媽,買了輛二手車,重返有車階級。遵守「開車不喝酒、喝酒不開車」的守則,下意識地,和酒見面的機會也就越來越少了!

2018年,父親辭世,2022年,母親也離我們而去,爾今爾後,再也不能和爸媽一起輕啜紅酒,把盞話家常了!爸媽都走了,無酒無言,2023年的新年,過得格外沒意思。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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