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明德專文(3):不能預知死期,是很仁慈的設計

2018-07-30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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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恐怖時期的政治犯們在獄中隨時可能面對死亡,施明德在回憶錄《能夠看到明天的太陽》寫道,「沒有人知道劊子手們今天要進來抓誰出去槍決。押房內有十幾位死囚。誰都有可能是今天刑場上的祭品,來鞏固蔣家政權的統治,撫慰蔣介石流亡生涯的怨懟。」(取自施明德臉書)

白色恐怖時期的政治犯們在獄中隨時可能面對死亡,施明德在回憶錄《能夠看到明天的太陽》寫道,「沒有人知道劊子手們今天要進來抓誰出去槍決。押房內有十幾位死囚。誰都有可能是今天刑場上的祭品,來鞏固蔣家政權的統治,撫慰蔣介石流亡生涯的怨懟。」(取自施明德臉書)

一九六三年五月三十一日,嚴君川越獄敗露後第七天,凌晨四點多,天還沒亮,警衛室的燈光亮了。蔡光武總是有最高度的警覺,他低聲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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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衛室燈亮了。」

我們都知道它代表什麼。我們房內還有兩位死囚,蔡秉堃和韓若春。他們兩位都坐了起來,蔡先生把金剛經放在盤坐的大腿上,喃喃唸著經;韓先生坐直,閉著眼。我就睡在韓先生身旁,蔡先生在我的斜角對面鋪位。這時我好想伸手去握住韓先生的手,我的手卻一直不敢伸過去,擔心這是在暗示:他將是今天的祭品?同時,我也擔心等一下如果真的要抓他出去槍斃,我該怎麼放手?我又如何能放手?

臺灣政治監獄面對死亡的心理壓力是持續的,不像納粹集中營,猶太人被送入奧斯威辛集中營的毒氣房,還有人會以為只是洗澡,等到毒氣發揮,驚恐、怒吼、抓狂、撞門……,悲劇很快就無聲無息,殘酷卻是短暫時刻便會過去。蔣家政權下,一審判死刑,死囚完全不知道自己何時將死?白天拿不到發回更審的判決書,凌晨劊子手進來,每個死刑犯都可能是被行刑者。要抓哪個去槍決,事先完全不知道。每個一審判處死刑的人,時刻都在驚恐中……。

沒有人知道劊子手們今天要進來抓誰出去槍決。押房內有十幾位死囚。誰都有可能是今天刑場上的祭品,來鞏固蔣家政權的統治,撫慰蔣介石流亡生涯的怨懟。

(取自施明德臉書)
臺灣政治監獄面對死亡的心理壓力是持續的,蔣家政權下,一審判死刑,死囚完全不知道自己何時將死,凌晨劊子手進來,每個死刑犯都可能是被行刑者。(取自施明德臉書)

等待劊子手臨門的時刻,分針和秒針似乎被凍僵了,移動得格外慢。每一房的囚人都醒了,死囚們的折磨難以言形,被起訴「二條一」的人,被提醒了死亡的威脅可能臨身;輕刑的囚人,一樣感受到威權的凌厲……。全押房每張臉譜都被悲愴、恐懼、氣憤、哀惜的各種情緒刻下痕跡。沒有一張臉是安詳的。在獨裁統治下,沒有一個人的生命和尊嚴是會被保障的。無奈,任人宰割的無奈神情在每個囚人的臉上刻製出各式各樣的臉譜……。

每次這種驚悚時刻,囚人們連目光要放在哪個地方都令人遊移不定;看死囚韓若春先生或蔡秉堃先生,會覺得好像是在暗示什麼;投注在沒有死亡威脅的囚人身上,又彷彿太輕挑,死神將到前窒息氣氛的等待,令人不知所措,而且也自知無能為力。面對難友即將被獨裁者處死,你卻連做什麼援救,乃至撫慰的能力都沒有,一個有正義感的人,必定會被自譴所折磨。此時此刻,只要還有一點人性,不管是當事人或周邊人,沒有一個人可以自居為局外人。不知如何自處的情境下,連目光都得尋找停駐點。聽覺沒有停止運作,房外任何細微的聲音都會強迫性灌入,心跳盲目地在竄升。

鍾元魁中校平時也唸金剛經、佛經,他的同案陳行夫少校也唸佛,此時他們也都坐起來捧著佛經喃喃輕聲念經。張元龍、蔡光武議員佔據兩個窗口當觀察員隨時報告狀況……。善良的余學文每次碰到有人被拉出去槍決或有人被叫出去宣判,可能判死刑時,他的反應最直接,立刻跑到廁所,大便、小便。小便完才坐回床位不到幾分鐘,他又得跑到廁所蹲著。那天蓋天予被拖出去時,劊子手喝令囚人們不准動,等老蓋走了,余學文已大便、小便全拉在褲子了,必須趕快換洗。這時,我看到余學文又蹲在廁所,頭卻伸得高高地,一臉驚恐茫然,白白圓圓的臉像日本歌舞劇的人偶。全房的呼吸急促地放射,在空中相互撞擊,引發出更濃的囚房濁味,這種時刻每個人似乎都會從腹腔深處把積氣吐出……。除了專注念經的幾位臉上流露安詳外,每個囚人都換上另一幅臉譜,誰會是今天的「籤王」?我們房內有兩位候選人……。

陸軍上尉吳定遠是這種時候最無動於衷的人。他在軍中投考台大數學系畢業,自視甚高,卻涉入研究易經的席長安一案,被判五年有期徒刑。牢中他在研究數理邏輯,極為孤僻,幾乎全天不跟任何人說話。這個時候,他只稍稍斜坐起來,頭微仰,眼直視,沒有一點點感情流露,像呆呆地、像沉思,完全猜不出他正在想什麼。

這時,窗外操場上一片昏黑,只從病房射出的光亮吸引了我無處安置的眼睛,我突然被強迫似地想到那個病房內的囚犯,知道監獄內正在上演什麼戲碼嗎?那間病房正囚著戰後台語片最著名的導演白克。他是深信蔣介石總統「匪諜自首,既往不咎」的號召,而於一九六二年四月二十三日自動向警備總部辦理「反共自覺運動」自首的藝文界名人。白克自首之後,才發現蔣家特務則是「既往必究」,完全是引君入甕的古戲法。白克快速被判處死刑,還牽扯了一票人。

白克進來時據說就罹患了傳染病,必須隔離囚禁,也許這是事實,也許這是要隔離他的藉口,他是我們最陌生的死囚難友。判死前,判死後,他如何生活?他想些什麼?我們都不知道。好多次放封時,走過他的房前,我都想跟他致意。他似乎不理會任何人似的,眼睛故意不跟別人交接,但,他又常常木然地站在窗旁,沒有表情地看著運動場。他給人蒼涼的寞落感,個子矮矮的,戴副圓框的眼鏡。白克到看守所之後都孤孤零零在那個小病房等死,並沒有參與監獄內死亡祭禮的集體儀式,可能很遺憾,也可能很幸運。白克不必像韓若春、蔡秉堃被判死刑以後,每當警衛室燈光亮起,就得遭受死神的調戲在俄羅斯輪盤中被旋轉被扳機瞄準……。他懵懵懂懂地,直到有一天劊子手打開牢門,他也許還以為是要提訊、調房或會客……,然後就步上刑場。這樣走掉,也許比較乾脆吧?

上帝只讓人知道自己的生日,不能預知死期,是很仁慈的設計。如果上帝讓人都預知死期,世界將會是什麼風貌?白克不像韓若春、蔡秉堃被判了死刑後等待覆判結果,日日夜夜都會被死神即將降臨所摧毀、蹂躪。這樣模擬,白克大概是這裡的死囚中較少受折磨的人吧。他是死囚中的幸運兒,我這麼覺得。白克被拉出去槍斃那天,似乎全牢房也悄悄地沒有驚動別人。有一天我們放封時,看那個房間門開著,已空無一人,我們才知道一代大導演白克走了。

白克(取自網路)
白克是「反共自覺運動」自首的藝文界名人,不過自首後,才發現蔣家特務是「既往必究」。(取自網路)

「要去二區。」蔡光武輕聲說,把我拉回現實,我看到一群劊子手走出了警衛室,斜斜地穿過運動場,方向是二區。

「對,二區。」張元龍確認,證實死神今天降臨二區。張元龍故意把聲音放大是要我們房內這兩位死囚聽到。

聽到劊子手今天的對象是二區,不是我們這一區的死囚,韓先生吸了一大口氣,人整個摔倒下去,我感覺到木板的震動。他閉起眼,漲紅的臉瞬間轉為蒼白,像被抽光了血,呼吸慢到一點都不想再用力似的,他沒有如釋重擔的舒坦,從他不想睜開眼的臉龐可以體會到,無盡的壓力使他滿臉豎直的短短黑黑的鬍鬚格外張牙舞爪,在蒼白的雙頰上顯得很不協調而囂張。

五月底,沒有寒意中,韓先生的身體在毯子內不停地顫慄抖瑟……。蔡先生一定也知道今天不是他的忌日,但死神仍在不遠處覬覦著他。此時他仍喃喃唸著經,對周遭的騷動一點點回應都沒有,他一定在想,有一天「主角」會變成自己,別人也會這樣……。

凌晨的寂靜,被鐵門打開的淒厲聲劃破,囚人們雖都已經經歷過這種痛苦的死亡之旅的過程,仍然屏息等待,死神擁抱了誰?

取自國家檔案局情工叛徒嚴君川案偵訊結果報告表用照片。(施明德提供)
取自國家檔案局情工叛徒嚴君川案偵訊結果報告表用照片。(施明德提供)

鐵門被狠狠關閉,巨大的哐聲傳來,一群人的腳步聲響著,在黑暗寧靜的凌晨時分,格外有震懾力,彷彿在提醒彼此的尊卑及主僕地位。

「嚴君川!」

我必須向這位難友做最後的目送,我搶著靠近窗邊,蔡光武讓了一些空間給我。嚴君川完全是被拖著走,雙手反銬背後,劊子手們刻意把他的雙手從背後拉高,讓他的上身不得不前傾彎下,使嚴君川不能抬頭挺胸走路,背必須弓著,頭必須俯下。劊子手們蠻橫跋扈地欺凌,毫不掩飾。也許,他們就是刻意不讓嚴君川像人那樣,尊嚴地走完人生最後的腳步。

統治者連死亡之路,都不讓受難者抬頭昂然,只因為他企圖越獄求生?

嚴君川被拖離看守所,押往刑場,天仍沒有亮,但是,囚人們的睡意已完全消失,夾雜著恐懼、恨意、悲愴的沉靜籠罩著全押房,各房囚人們的動作,不必提醒地都被槍殺的想像壓低了,聲量弱下,大多數人不想起來,起來也不知道說什麼,做什麼好,只好大多躺著雙眼呆滯地看著天花板;有的斜坐起來,背靠著牆。也許,有不少囚人在心中默默估算著,嚴君川現在正在吃人生中的最後一餐,被餵食一顆滷蛋,幾片豆干、牛肉,被灌下高粱酒……。他被押上車了,不知他經過熟悉的台北街景,他在想什麼?然後,也許嚴君川正被押下車,槍對著他,呯!呯!他倒下,血湧出,呼吸停止,生命告終……。

珍藏本施明德回憶錄I包括:《能夠看到明天的太陽》、一瓶施明德親自釀造的「牢酒」、及一只手拉胚『牢酒碗』作為紀念。 (施明德提供)
珍藏本施明德回憶錄I包括:《能夠看到明天的太陽》、一瓶施明德親自釀造的「牢酒」、及一只手拉胚『牢酒碗』作為紀念。 (施明德提供)

*作者為民進黨前主席、紅衫軍總指揮。本文選自作者回憶錄《能夠看到明天的太陽》。(施明德精神上的朋友如欲獲得這份珍藏贈品,請查閱「施明德文化基金會」網站,點選「能夠看到明天的太陽」。心存敵意者勿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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