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坤良專欄:重讀台灣現代戲劇史第一章—日治時期台灣文化協會新劇運動系譜 (1921-1936)

2022-12-22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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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南共勵會演劇部紀念照。(白春燕提供)

台南共勵會演劇部紀念照。(白春燕提供)

隨著日本殖民統治而開展的台灣現代戲劇,是歷史的偶然,也是必然,打著「現代」、「進步」與「文明」旗號,有別於傳統戲曲形式的新戲劇語義多半含混而不精準,幾乎舊劇(如京劇、南北管)之外,所有以寫實形式或新舊交雜型態呈現的戲劇皆可稱為「新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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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段朦朧、浪漫也寥落孤寂的戲劇及劇場史。

台灣最早出現的非傳統戲曲/新劇是日治初期由日人倡導的所謂「新派正劇」或「台灣正劇」,以及來自中國上海的文明戲,前者極具殖民主義色彩,後者則商業色彩濃厚,流傳時間皆不長,很快淹沒在新興的歌仔戲聲浪中。1920年代歌仔戲勃興的同時,由台灣人主導的文化劇/新劇,站在舊劇/歌仔戲的對立面,以新劇作為一種社會批判的殖民現代性表述。

后里張氏宗祠(張喬蔭家族)前演出文化劇。(白春燕提供)
后里張氏宗祠(張喬蔭家族)前演出文化劇。(白春燕提供)

第一批以台灣人立場從事新劇運動的殖民地菁英,大致也是第一批接受日式教育的知識份子,其中不乏有日本、中國求學、旅遊、工作經驗,接觸中日劇場活動的台灣知識青年。時值1920年代以「台灣文化協會」為中心的民族自決思潮與文化啟蒙運動方興未艾,包括無政府主義者在內的新劇團體,陸續進入文協網絡,宣揚舊俗改良,劇場藝術提升,同時批判殖民政治,形成溫和的「新劇運動」風潮。在1920年代及1930年代前期約略有三十個台灣戲劇組織,在台北、彰化、台南以及若干城鎮演出。

寥寂孤苦台灣人現代戲劇

日治時期的新劇參與者充滿理想,但大多缺乏專業編導演經驗,劇團活動「同仁」性質濃厚,彼此之間分分合合,在當時的殖民地環境中,所能施展的力道極其有限,觀眾也屬少數有心人,對當時的政治與社會文化生態沒有掀起太大的漣漪。事實上這個台灣現代戲劇的第一章,存在時間也不長久,隨著文協的分裂以及1930年代日本軍國主義興起,具台灣人意識的演劇空間更加緊縮,而後歷經皇民化運動,進入戰時體制,台灣演劇只能打著皇民化劇旗幟,1920年代曾經生氣勃勃的新劇運動精神早已消失於無形。

戰後台灣回歸國民政府統治,給深陷日本軍國主義與皇民化運動桎梏的台灣人帶來希望,香火漸熄的台灣新劇也被期待得以繼續燃放;然而,以反日本殖民統治與民族主義為中心的國民政府,檢視台灣這一段現代歷史,不過是深受日本奴化教育的殖民史,施政的重點在於以推行國語運動為中心,進動台灣文化再改造的工程。領導台灣戲劇的是中國政治、藝文與戲劇界人士,本土新劇所能發揮的空間依然有限,尤其二二八事變後,日治時期的新劇傳統中斷,曾經在困境中推動新劇的台灣人淪為現代戲劇界邊緣人。

丁瑞魚在1923年臺北醫學校三年級時和同班同學們排演戲劇,慶祝杜聰明榮獲博士學位。(白春燕提供)
丁瑞魚在1923年臺北醫學校三年級時和同班同學們排演戲劇,慶祝杜聰明榮獲博士學位。(白春燕提供)

解嚴之後,台灣研究的重要性日益突顯,相對之前不被鼓勵,甚至成為禁忌的年代,不可同日而語,愈來愈多人投入「台灣」議題的探討。比起台灣歷史定位與政治、經濟的「大」問題,新劇顯得微不足道,少有人注意到它的學術與藝術價值,一般所能運用的主要研究素材,不外台灣總督府《警察沿革志》所記述的新劇運動,《台灣民報》、《台灣新民報》的相關內容,張維賢的回憶錄——〈我的演劇回憶〉與〈台灣新劇運動述略〉,以及若干日文報刊與專著。

上窮碧落下黃泉

最近二十年,隨著台灣研究的普及與深化,形形色色的台灣史議題海闊天空,加上檔案資料公開,報刊資料檢索系統建立,許多學者從報刊或文獻不斷挖掘新劇資訊,並藉以完成博碩士論文,研究者愈多,累積的成果愈豐碩,日治新劇運動也不斷被加持,尤其文協創立百年紀念的2021年,到處都有紀念活動,新劇運動水漲船高,顯得重要無比,而且予人劇運昌隆的印象。

戲劇演出少了現場觀看或影像紀錄,光憑片斷的文字資料,難以拼湊、還原當時的演出實況。不論1920-40年代初期,雖有一連串台灣新劇的劇團、戲劇家名單、劇目及演出報導,但實看不出哪些值得稱述的劇場表現?有哪幾齣戲是讓觀眾印象深刻的代表作?大多數研究者筆下的新劇偏重在反殖民、抗日、啟蒙運動的論述,看到「筆墨寥寥,而士氣滿滿」的精氣神,始終少了劇場的畫面,日治時期新劇運動果真熱絡、人材輩出,這些「成果」去哪裡了?

江連鼎參與霧峰革新青年會演藝部1927年在霧峰座的演出。(白春燕提供)
江連鼎參與霧峰革新青年會演藝部1927年在霧峰座的演出。(白春燕提供)

白春燕的《日治時期台灣文化協會新劇運動系譜 (1921-1936)》,擺脫了印象式的新劇運動觀看,透過系統性資料蒐集、分析,將社會運動與戲劇活動並陳,為當時的「新劇界」建立人際網絡與小型資料庫,從1920年代初期台灣學生在東京與島內的戲劇活動開始,接著針對文協年代曾經出現過的新劇團體及其參與者,逐一爬梳、檢閱,從彰化鼎新社、台北星光與民烽演劇研究會系統,到草屯炎峰暨張深切系統、新竹新光社、台南民眾黨、台北新文協、台北民眾黨系統,再論及1930年代霧峰林家、台南黃欣等資產階級系統,以及與台北歐劍窗有關的鐘鳴演劇研究會、鐘鳴新劇團、鷺江鐘鳴、鐘鳴新劇俱樂部、星光新劇團、鐘聲新劇團的戲劇活動,這些名目不少是以往新劇研究者未曾注意到的。

還日治時期台灣新劇本色

白春燕身體力行,本著「有資料才有發言權」的材料學基本功夫,套用傅斯年的話就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她善用一般學者少用的資料庫以及紙本資料,如日本早稻田大学文化資源データベース、日本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台灣日治法院檔案資料庫、台灣史研究所台灣史檔案資源系統、台灣史研究所台灣總督府職員錄系統、台灣轉型正義資料庫、《台灣總督府外國旅券下付及返納表》、《大稻埕第一公學校卒業兒童學籍簿》、《台湾総督府第六十回帝国議会説明資料》。

新文協張喬蔭、林碧梧演出文化劇劇照。(白春燕提供)
新文協張喬蔭、林碧梧演出文化劇劇照。(白春燕提供)

她同時也不放過在文化劇/新劇運動出現的人名,尋訪他們的後代,只求不漏掉任何一條可能的線索。這些「線民」包括黑色青年聯盟小澤一、鼎新社開創者之一周天啟、廈門通俗教育社李維修、星光演劇研究會要角歐劍窗,以及與1920年代新劇運動相關的張喬蔭、江連鼎、許嘉種的後人或關係人。在地毯式從台日中的圖書館及研究機構蒐集來的資料基礎下,經由人物訪談,以及資料交叉比對,釐清彼此之間的連結點,在明確的研究架構支撐下,建立1920至30年代台灣文化劇/新劇演出團體、參與者的演劇系譜。

白春燕把以前散落各地,冰冷的文獻片斷,以及孤寂的文化劇/新劇人名、團名,從零散的點狀、平面、片斷的文字,變成立體化、具象化的圖像,讓日治時期新劇運動資料自己說話;她自嘲這部由清大台灣文學研究所博士論文改寫的專書是「看不到戲劇演出的戲劇史」,然則新劇運動的每個個體因她而清晰地呈現,雖未能讓1920-30年代的新劇增加更多劇場能量,不能為它添增姿色,卻也使得當時的台灣新劇能以「本色」攤在社會大眾面前,提供後來的人進一步探究的管道。

星光演劇研究會於1928年5月7日臺灣日日新報社野外演藝大會演出。(白春燕提供)
星光演劇研究會於1928年5月7日臺灣日日新報社野外演藝大會演出。(白春燕提供)

光是這點研究成果,就足以讓《日治時期台灣文化協會新劇運動系譜 (1921-1936)》成為近年討論日治台灣新劇運動最重要的著作。

*作者為作家、舞台編劇、戲劇史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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