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4日-20日這一周，中國河北石家莊宣布取消全員強制核酸檢測，關閉一些常態化核酸檢測點，進出公共場所和搭乘公共交通不再查驗核酸，並要求當地單位及時復工、學生返校。這一系列舉措引發輿論熱議，人們紛紛猜測「石家莊是不是要嘗試放開了」、「是否成為了全國首個放開的試點城市」。
這裡的「放開」不是「開放」——「改革開放」的「開放」，是從毛時代的閉關鎖國變為向世界「開放」（至少在貿易和技術領域）；而此時的「放開」，則是從動輒封城的「清零」政策中「放開」。在中央集權體制下，如此重大的「新政」，若沒有中央許可是不可思議的。
河北是中國北方一個僵化而貧困的省份，而石家莊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像石頭一樣僵硬，是村莊而不是現代都市。多年前，我作為北大新生的一員，在石家莊接受軍訓，覺得這個骯髒雜亂、風沙撲面、還有馬車出現的城市，跟故鄉成都相差太遠。多年來，石家莊及河北發展緩慢，也是貪官輩出之地。中央選擇在石家莊「試點」防疫新政策，不是因為這裡官民思想開放、敢為天下先，而是因為石家莊是一個規模較小的省會城市，即便實驗失敗，也不至於對周邊區域造成太大影響。
就在幾天之前，石家莊的一些營業場所仍要求24小時核酸，這種嚴格的查驗要求在其他省市較為罕見，可見當地人長期生活在過度防疫的主基調中。十一月中旬毫無任何征兆與過渡的急轉向，立即激起大量民眾的驚慌與不安：當學校結束網課、要求學生返回學校，一些家長卻表示不敢把孩子送去上學，有的班級出現全班學生請病假的奇觀；當小區解除封控，年輕人不敢出門去上班，老年人也不願下樓活動身體。人們似乎習慣了封鎖在家的生活，一旦得到出門的自由，反倒不願擁有和實踐這一自由。
當年的戊戌變法持續一百天，史稱「百日維新」；今天的石家莊防疫新政只實行短短一個星期，就無疾而終。很快，一些免費核酸點又重新恢覆運行，計畫聚會的老人被通知不得外出，如此「松緊反覆」的防疫政策令民眾疲於應對，人們在諸多不確定性中仍乖乖排隊做核酸、搶購感冒藥、謹慎觀望。
在社交媒體上，不少人為石家莊人自我審查、自願為奴的心態感到不可思議卻無可奈何。有人說：「留辮子的時候要死要活，剪辮子的時候也要死要活。」有人說：「之前新華社帶頭宣傳美國開放不負責，死了一百多萬沒人權，現在怎麽圓啊。」有人說：「把人腦子洗壞了，這下還拉不回來了。」還有人直截了當地指出：「對病毒的恐懼到了一定程度，其實也是一種社會疾病。」
這就是習近平和中央政府希望達到的效果——不用宣佈戒嚴和軍管，不用出動全副武裝的軍隊，不用像一九八九年那樣將坦克開上街頭，人民就像被催眠一般如臂使指。如此一來，下一步無論是發動對台戰爭還是發生大饑荒，都不會有人反對乃至反抗。清零政策就是洗腦和奴化政策，正如法國思想家波埃西在《論自願為奴》一書中所說：「在犯罪之前，哪怕最令人反感的罪行，他們總要先來一番動聽的言論，內容關於整體利益、公共秩序，還有窮人的救濟。你們都清楚地知道他們使用的言論，千篇一律，言而無信。他們當中有些人說話，完全沒有任何細膩可言，不知羞恥到極點。」即便如此，仍然能「讓人民陷於幻覺之中，讓人民對尚未見過之物充分發揮其想象力」，以至於「習慣為暴君效勞，他們越是不了解自己的主人，甚至也不知道是否有這樣一個主人，他們越會自願地效勞」，「他們由此生活在對主人的恐懼之中，儘管從未有人見過主人」。
從《殺死那個石家莊的人》到《殺不死的石家莊人》
作為中國最不為人所知的省會城市，石家莊卻因為搖滾樂團「萬能青年旅店」的一首名曲《殺死那個石家莊的人》而間暴得大名。這首歌吟唱上世紀末本世紀初國企倒閉、職工下崗的往事——「傍晚六點下班/換掉藥廠的衣裳/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幾瓶啤酒/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雲層深處的黑暗啊/淹沒心底的景觀」、「在八角櫃檯/瘋狂的人民商場/用一張假鈔/買一把假槍/保衛她的生活/直到大廈崩塌/夜幕覆蓋華北平原/憂傷浸透她的臉」、「河北師大附中/乒乓少年背向我/沉默地注視/無法離開的教室/生活在經驗裡/直到大廈崩塌/一萬匹脫韁的馬/在他腦海中奔跑」……三個段落，憂傷、悲憤和絕望層層疊加。在封鎖與放開、嚴刑峻法與撒手躺平之間無所適從的石家莊人，突然在網上瘋狂轉發這首歌。他們歪曲了這首歌的本意。如果說石家莊成了一夜之間寸草不生的龐培古城，那麼所有石家莊人都成為死難者和犧牲品。石家莊被殺死了，被鄧小平、江澤民、朱鎔基、胡錦濤和溫家寶殺死了，兇手還有曾在石家莊郊區正定縣當過縣委書記的習近平。
中共當局自然不會樂見這首含有強烈的諷刺和抗議味道的歌曲廣為傳播。河北省共青團拋出重金，將這首歌改頭換面成為《殺不死的石家莊人》，使之比國歌還要主旋律——「燃起夢的篝火/昂首邁步進發/黎明再臨華北平原/重拾散落的信念/淹沒心底的景觀」、「重逢在春天裡/無悔的石家莊/正青春不負韶華/不甘平凡的宣告」、「翻天覆地二十年/奮進的國際莊/匯聚起騰飛夢想/走向沖鋒的號角」、「日新月異二十年/初心指向航向/迎風展翅的鴻雁啊/譜寫恢弘的新篇」。這首歌或許可以作為石家莊的市歌。共產黨總是善於化神奇為腐朽。這番改寫，宛如佛頭著糞，充斥著央視春節聯歡晚會上的陰溝的味道，更有習近平講話的「接地氣」——不是接地氣，而是接地獄之氣。共青團有權改寫這首歌，此前「萬能青年旅店」貝斯手姬賡已獲批成為「2020年度石家莊市政府特殊津貼專家」，每月享受五百元專家崗位工作津貼——錢雖少，意義十分重大，搖滾青年便老專家，意味著招安已經完成。
對於這番改編，有人評論說：「《馬賽曲》變成了《上帝賜福路易國王》，《國際歌》變成了《今天我要給老板免費加班》，還真就是魯迅那句名言：紅腫之處，艷若桃花；潰爛之時，美如乳酪。」有人說：「華北平原成了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我們每個人都在欣賞她的新妝。」有人說：「你有病，你有大病。你把白事辦成喜事，把淚水說成酒水，把千萬人沈默的集體回憶扔進染缸，染成一件新衣。你還穿著這件新衣來問我們好不好看？我燒了你的心都有。」有人說：「伯明翰學派代表人物之一的迪克·赫伯迪格認為：任何亞文化最終都將以意識形態和商品的形式收編到主流文化之中，失去戰鬥鋒芒而變成折中的東西。我只是沒想到能這麽慘烈。我倒是覺得這種墳頭蹦迪的行為使得作品的意義更加完整了。」有人說：「昔日的哀歌被挪用為今朝的禮樂。被埋葬的記憶成為盛世的祭品。被沈默的是誰？在舞台上喧鬧的是誰？難道只是一首歌遭受了這種命運？」還有人說：「殺了你，不允許你為被殺感到可悲，現在還要一邊否認殺害的事實，一邊歌頌你是殺不死的，真偉大！所以，誰殺死的石家莊人？這是現實的注腳，是我們魔幻現實主義荒誕劇其中的一幕。」
此刻正在發生的，「不單單是一首歌的死亡，不單單是一個人的死亡，也不單單是一座城市的死亡，而是一個國家的死亡。」所有的中國人都是石家莊人，都是跟隨著吆屍人習近平奔向萬丈深淵的喪屍。
＊作者旅美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