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編自曹欽榮作品《流麻溝十五號：綠島女子分隊及其他》的國產電影《流麻溝十五號》上映已經快一個月，九合一大選也已經結束，現在正是筆者為文討論這部電影劇情的最好時刻。當然就如同筆者過去對《返校》的批評一樣，筆者的意識形態與政黨支持傾向同《流麻溝十五號》的出品人姚文智先生南轅北轍，討論這部電影的不會被認為是客觀的。
所以在進入主題以前，我們先來討論這部電影的優點，首先《流麻溝十五號》與大家想的不一樣，並沒有所謂對當年中華民國政府、中華民國國軍、中國國民黨乃至於蔣家父子的醜化。綠島新生訓導處裡負責看守政治犯的官兵不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有些甚至本身也是被從大陸抓壯丁來到台灣的國家暴力受害者。
甚至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他們都還能展現出一絲人性，讓政治犯少吃些苦頭，或者給予一些日常生活上的方便。就算有壞人，大多數也是所謂「平庸的惡」，為了在體制下求生存而不得己為之。這些與筆者過去訪問的海軍白色恐怖與山東流亡學生受害者的敘述有相當高的一致性，尤其對蔣經國這號人物的塑造，也和筆者過去訪問過的榮民前輩相符合，沒有帶大的異議。
白色恐怖爆發的原因，一開始確實是為了肅清共諜，但是到後來卻演變成中華民國政府內部的派系鬥爭。蔣經國為了確保自己能在蔣中正去世後掌握國家大權，對孫立人還有陳誠系統人馬展開清算，導致大批從北伐抗戰以來就效忠老蔣總統的忠貞軍人與黨員被整肅。好運一點的被流放到國外，慘一點的被送到綠島，再更慘的則可能連命都丟掉。
所以電影也展現出了一個事實，那就是白色恐怖的政治犯基本上沒有幾個是真正的台獨，而且外省人的比例絲毫不輸給本省人。更重要的，是這些外省人當中還有為數不少者是忠黨愛國人士。因此我對導演周美玲的一個看法非常贊同，那就是對於白色恐怖的歷史真相，台澎金馬居民本來就應該不分藍綠一起探索，不該給予太多的意識形態與有色眼鏡。
受害者都那麼純潔嗎？
畢竟當年的白色恐怖受害者中，效忠中華民國的人所在多有，而且還有不少人後來成為國民黨或者國軍的大老。2020年出車禍去世的退役將領王文燮經歷過山東流亡學生案，前中國國民黨主席洪秀柱的父親洪子瑜本身就在綠島待過。相信如果不是因為民進黨從政黨鬥爭的角度出發硬是要把白色恐怖歷史與統獨對立做不恰當的連結，他們對轉型正義的追求絕對會比綠營還要積極。
相信絕大多數看完電影的人，不會質疑《流麻溝十五號》對「加害人」的描述，可是「受害者」是否又全部都如電影描述的那般和白紙一樣的純潔天真呢？先不管那些在登步島戰役以及南日島戰役中被俘虜後，送往綠島新生訓導處管理的共軍戰俘。也不管那些參加讀書會，私下從事破壞滲透工作，甚至於準備歡迎共軍登陸的台籍左派青年。
光是電影裡提到的「民主先生」吳國楨與孫立人將軍，他們雖然沒有匪諜的嫌疑，但是在白色恐怖時代扮演的角色是否真的如電影裡面演得那麼正確呢？比如前海軍總司令桂永清將軍，他本身是與蔣經國進行權力鬥爭失敗的「受害者」，甚至有傳聞指出他是被蔣家父子逼著自殺的。然而他在成為「受害者」以前，卻也是海軍白色恐怖的「主謀」。
老一輩的海軍官兵，只要聽到桂永清的名字都對他恨得牙癢癢的，卻對為他們「昭雪平反」的經國先生感恩戴德。同樣的，電影裡有演出孫立人將軍的部下為了生存，被迫在綠島新生訓導處擔任大隊長，後來卻捲入郭廷亮案而從「加害者」變成「受害者」。可事實上，孫立人對白色恐怖的介入恐怕遠遠不只是手下有人當過綠島新生訓導處的大隊長而已。
孫立人從1949年到1950年擔任台灣防衛司令，首要任務就是防範台灣遭受中共滲透，所以在肅清共諜以及本土左傾精英的表現上，他絕對不會比同一時期擔任東南行政長官的陳誠心慈手軟。而吳國楨擔任台灣省主席兼台灣保安司令的1949年到1953年，正是白色恐怖的高峰期，他簽字槍斃的政治犯數目恐怕不會少於蔣中正本人。
對美國的態度欲言又止
從對吳國楨的描述，就可以看出這部電影延續了民進黨對歷史的扭曲，凡是最後與兩蔣父子走上對立面的一律都是好人，無論他們先前是要替中共「解放台灣」的真匪諜還是積極執行肅清匪諜任務，卻因為後來成為蔣經國接班人之路的絆腳石而被捕下獄的黨國功臣。一切都是為了藍綠政治鬥爭，不是追求歷史真相，這是民進黨最讓人厭惡的地方。
尤其是電影裡參加社會主義青年同盟的嚴水霞，更是不可能以「民主先生」稱呼吳國楨。從她在電影中對韓戰的評價，可以看出她質疑美國與中華民國政府關於聯合國軍在朝鮮半島上推進順利的報導。一句「如果美軍在朝鮮打得那麼順利的話，那蔣介石怎麼還沒有反攻大陸」的消遣台詞，可以看出她支持的對象其實是北韓與中共。
而身為留美精英的吳國楨，其實正是嚴水霞最看不起的「美帝國主義走狗」。相比起來，可能留學蘇聯的蔣經國對嚴水霞而言還更有親近感，所以她絕對不會對吳國楨有任何好話。從這裡也可以看出，蔣中正父子也好、孫立人將軍與吳國楨也罷，他們肅清匪諜的目的不只是要確保中華民國的生存，同時也是在與美國合作遏止共產主義擴張。
換言之，所謂白色恐怖在當年是完全得到美國政府支持的，電影透過嚴水霞對「抗美援朝」戰爭的評價稍微提到了這一點，卻又欲言又止。甚至還在演到政治犯抗拒參加「一人一事良心救國運動」的內容時再度曲解歷史，透過國軍軍官之口強調台籍政治犯背後有美國人撐腰。可事實上美國的立場，只是反對國民黨處死非共諜嫌疑的政治犯。
所以只要不是暗中配合中共「解放台灣」的匪諜，哪怕只是在思想上認同共產主義的本土青年，美國都反對中華民國政府處以極刑。對於部分主張台獨的政治犯，確實美國政府會施以營救，但大多數的情況下也只爭取到他們不輩處死，至於他們在獄中的人權待遇，其實也是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那麼美國對白色恐怖的真實立場到底為何？相信也是各位讀者們感興趣的問題。
從藍欽大使談起
《流麻溝十五號》裡提到的「一人一事良心救國運動」、「吳國楨案」以及「孫立人案」都發生在藍欽（Karl L. Rankin）大使駐台時期，想要瞭解美國對白色恐怖的立場，就非要從這號人物開始談起。藍欽大使從1950年起接替師樞安（Robert C. Strong）出任美國駐中華民國大使館臨時代辦暨公使，然後又在艾森豪（Dwight D. Eisenhower）當選總統後晉升為美國駐中華民國大使。
他不只稱得上是中華民國政府遷台後第一任駐華大使，而且還在台北待了整整7年，直到1957年才由莊萊德（Everett F. Drumright）接替其駐華大使職務。與戰時就與蔣中正夫婦關係良好，堅決支持中華民國抗日反共的莊萊德不一樣，藍欽在1949年出任美國駐廣州總領事以前幾乎完全沒有中國經驗，是什麼原因使他堅定支持蔣中正以霹靂手段反對共產黨？
卜睿哲（Richard C. Bush）在他的大作《歧異的目標：1942年迄今台美關係》（At Cross Purposes: U.S.-Taiwan Relations since 1942）中給了答案，那就是藍欽本人對蔣氏父子治理台灣的各項缺點也並非毫無認知，只是他相信只有當這些缺點危及到美國利益的時候，這些缺點才會變成缺點。而在藍欽的認知當中，白色恐怖從來就沒有違反過美國的利益。
藍欽認為台灣是美國全球圍堵共產主義擴張的戰略資產，因此將維持中華民國政府與軍民士氣視為美國對華政策的頭等要務。他與前任師樞安最大的不同，在於他從來不認為老蔣壓制異己的行為會傷及中華民國政府的威信或者美國利益。雖然他每周都還是會向華府呈報中華民國政府迫害人權的情況，卻仍從維持台北士氣的角度出發要求美國政府力挺蔣中正。
而藍欽大使對蔣中正的態度，與羅斯福（Franklin D. Roosevelt）總統對尼加拉瓜獨裁者蘇慕薩（Anastasio Somoza）的形容非常貼切，那就是「他或許是狗娘養的，但卻是我們的狗娘養的」（Somoza may be a son of a bitch, but he’s our son of a bitch）。不過除了高度的現實政治利益考量外，藍欽過去在希臘擔任經濟官的經驗，也是他選擇支持蔣中正的重要原因。
藍欽大使的希臘經驗
或許藍欽沒有中國經驗，但是他在來台北前就已經有豐富的反共經驗，而希臘正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個反共戰場。根據他1962年在美國海軍學院（US Naval War College）的演說，西方國家有許多人對希臘共產黨有天真美好的幻想，一如許多同時代的英美人士對南斯拉夫還有中國共產黨有天真美好的幻想一樣。
其中最關鍵的原因，在於軸心國1941年4月出兵佔領希臘後，原本效忠希臘王國的軍隊不是逃亡埃及就是加入德軍扶持的傀儡武裝安全營（Security Battalions），成為侵略者鎮壓同胞的幫兇。只有希臘共產黨領導，簡稱EAM的希臘民族解放陣線以及簡稱ELAS的希臘人民解放軍在英勇抗擊侵略者，從而獲得西方左派人士廣泛的同情。
然而戰前就到過希臘出任商務專員的藍欽卻不這麼看，他認為希臘共產黨或許有抗擊一些德軍與義大利軍，但絕大多數的時候還是在於安全營，乃至於非共的抵抗組織爭權奪利。與中國共產黨的8路軍、新4軍一樣，希臘人民解放軍看似與安全營作戰的行為，實際上只是要推動希臘民意的兩極化，將不支持共產黨的人通通都貼上德軍走狗的標籤，確保自己取得民族主義正當性。
等到希臘人與部份盟軍都將希臘共產黨視為抵抗德軍的中流砥柱後，他們就能公然流亡埃及的希臘王國政府返回祖國統治，進而讓希臘成為共產主義國家。藍欽認為，既然英美決定扶持君主立憲制的希臘王國為希臘的唯一合法政府，那麼就應該將希臘共產黨視為叛軍，並予以全方面的武力鎮壓。而希臘人民解放軍與英軍的戰爭，更是在德國尚未投降的1944年12月就已經爆發。
英國之所以敢直接派兵剿共的原因，在於邱吉爾（Winston Churchill）已經以犧牲波蘭、捷克等盟國的權力給蘇聯，換取史達林（Joseph Stalin）承認希臘為英國的勢力範圍。史達林對希臘共產黨遭鎮壓一事，完全採取漠不關心的態度，使噴火式（Spitfire）戰鬥機與英俊戰士式（Beaufighter）轟炸機都被英國皇家空軍動員來掃射希臘人民解放軍。
希臘的白色恐怖
從1947年起，美國政府根據「杜魯門主義」（Truman Doctrine）與「馬歇爾計劃」（Marshall Plan）向希臘王國提供軍經援助。然而希臘王國從埃及帶回祖國的部隊根本不足以與希臘人民解放軍對抗，為了彌補員額上的不足，安全營的人馬被編入了國民軍，將他們過往與德軍聯手清剿共產黨的經驗投入到希臘內戰之中。
安全營在二戰時就已經聲名狼藉，官兵向游擊隊活動的村莊發動攻擊時往往軍民不分予以屠殺，而且紀律更壞的不得了。凡是有安全營到的地方，都會發生村民遭強姦或洗劫一空的事件發生。另外他們為了衝業績，也會「製造匪諜」，殺害無辜村民來向德軍討功勞。戰後他們將戰時的「優良傳統」帶入了希臘國民軍，使得白色恐怖在希臘層出不窮。
考量到希臘人民解放軍擅於打人民戰爭，一切被懷疑通共的老百姓都會遭到國民軍殘酷懲罰，其中最常見的手段就是吊路燈。對於這些明顯危害人權的行為，藍欽完全沒有感到不舒服，還認為這是撲滅共產主義的「必要之惡」。因為他認定，希臘的共產黨正在以暴力革命為手段推翻希臘的合法政權，且如果共產黨奪權成功，會有更多無辜百姓遭到清算鬥爭。
相比起同時代的國民政府，希臘王國政府確實是幸運許多。一來他沒有遭受蘇聯干預，二來則是同樣在巴爾幹半島上活動的南斯拉夫共產黨領袖狄托（Josip Tito）雖然想幫希臘的同志一把，卻受到史達林態度的影響無法行動。最終狄托與史達林鬧了分裂，然而失去蘇聯支持的南斯拉夫無法獨自面對英美的挑戰，只能放棄支持希臘的共產主義革命。
因此當希臘王國在1949年10月成功肅清共產黨的同時，中華人民共和國卻在北京宣告建政。希臘的成功，讓藍欽相信白色恐怖是兩蔣父子守住台灣的先決條件，否則將使台灣遭到赤化。雖然1952年5月一次在台北的演講中，藍欽曾指出一個不尊重民主與人權的政府不只沒有效率而且必將衰弱，但是這些原則在反共抗俄為優先的情況下是通通都可以退讓或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比較台灣與希臘的白色恐怖
既然藍欽不視希臘共產主義者為抗擊軸心國的中流砥柱，他同樣也不會把台共視為爭取台灣擺脫日本殖民統治的獨立英雄，更不會對採取向蘇聯一邊倒政策又反美的中共有任何好感。哪怕是同時反對中共與兩蔣父子，希望台灣成為獨立非共國家的右翼台獨份子，看在藍欽大使眼中也只是在給美國的東亞政策製造困擾。
對於一切威脅到中華民國士氣的不穩定力量，藍欽採取的政策是無條件支持中華民國政府鎮壓，一如他當年無條件支持希臘王國鎮壓一切不穩定的因素一樣。在那個連美國本土都被壟罩在「麥卡錫主義」（McCarthyism）的時代裡，自由世界也只是相對起來比共產世界自由而已，各種違反人權的不幸事件更是時有發生。
雖然中華民國與希臘王國一樣，收編了大量汪精衛政權、滿洲國的外省軍警特務以及日據時代的本省皇民協助清剿台共與中共，可手段相比起安全營而言還是溫和了許多。相信閱讀過筆者文章的各位，都知道筆者絕對不是反美或者反蔣人士，多數的文章對美國與中華民國的評價都還算正面，但該面對的事實，我們終究還是不能逃避。
只是對於白色恐怖在台灣兩極化的評價，筆者同樣感到不以為然。如果民進黨真的想替當年的受害者討公道，就不能如《流麻溝十五號》一樣對美國的責任避重就輕，因為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當年兩蔣父子的後台大老闆就是美國。若沒有美國的默許與支持，白色恐怖不可能玩得那麼大，民進黨政府不應遇到華府就轉彎，否則與當年的仰美國鼻息的兩蔣父子有何差別？
同樣的道理，50年代台灣的白色恐怖受害者不是支持中共者就是遭受陷害的國民黨員，比例上以外省籍的統派居多。事實上深藍人士才是白色恐怖的主要受害者，卻出於與今日民進黨政府唱反調的心態，同樣對兩蔣的責任採取避重就輕甚至於轉彎的態度，甚至還演變成無條件的替蔣中正父子撇清責任與開脫，這樣的心態筆者認為同樣不可取，只會讓台灣社會更加走上兩極對立。
＊作者為軍事史研究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