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琪今年65歲,她2019年參加我在「中正萬華身心障礙資源中心」的藝術家戲劇計畫,這是一系列用「水面劇技術」(融合戲劇治療、戲劇創作技術) 進行工作坊,然後以紀錄片手法重新編導呈現這個過程,最後成為一齣舞台劇成果演出。
琪琪是已經畢業的照顧者,她看到報名簡章,主動來到戲劇工作坊,在工作坊當中訴說了她身為失智症者家屬的無力和挫折感,以及送走失智症父親之後持續多年未能化解的委屈、遺憾、不捨、內疚自責。
在戲劇療遇的過程中,琪琪重演令她困惑和難受的過往,最終放下遺憾,肯定自己,找到面對未來的力量。她回憶起父親對她的叮嚀:「你好,大家都好」, 父親對她的期待正是希望她自己要先過得好,她完全不需要有愧疚感,不需要擔心自己做的不夠。
透過回顧和重演自己過去的處境,琪琪看見自己在這麼困難的處境當中,完成了照顧父母、思覺失調症弟弟的責任,完成了為人女兒、姐姐的責任。她終於比較能夠肯定自己的付出。她想起父親的期待,決定自己要當志工,幫助照顧者們。
當琪琪放下自責,從現在的處境來對照自己過去照顧的處境,她領悟到:原來當年的父母,其實也是支持她的力量。現在她從照顧者身分畢業了,失去了父母,孤單一人,卻也失去情感的依賴。原來照顧雖然辛苦,卻也是情感的牽繫,甜蜜的負擔!人生每個階段都同時存在著辛苦與美好的成分。琪琪決定要更加把握當下,她確立了未來的願景,除了當志工,也要好好享受老後人生,出國旅遊,在櫻花樹下野餐和跳舞!
「對於年長者來說,戲劇活動讓年長者可以用身體而不只是語言,換一種方式來看待自己的生活,講演自己的故事,被聆聽和陪伴,換一種眼光去表演,發現生活中許多微小的美好時刻,看見夥伴用演出來回饋,從而看見自己受限的思考角度及盲點。更進一步學會幽默的眼光來搬演自己的日常生活,從而去看重自己的努力,接納生命的現狀,苦中作樂。也發現自己在照顧過程的創意和能耐和照顧成就,進而去尋找新的解決策略。透過戲劇工作坊,有機會為高齡照顧者打開一扇希望的窗,帶來活力、幽默感與慈悲心,肯定自我生命價值的意義。」(張嘉容專文,以上摘錄自 AAA台灣高齡活躍老化學術研究網)
2020-2021年,琪琪又陸續參加了我辦理的一些培訓,像是「水面劇成人戲劇療癒師資班初階進階培訓」、「女力照顧者及助人者培力計畫」。2021年,琪琪又參加了身態光合的2.0版,《「who護? 》的網路視訊版演出。在這次的排練過程中,琪琪補充了她照顧父親時,身為媳婦和女兒,在娘家和夫家之間的左右為難,由專業演員來演出。
2022年,我開始進行《翱翔-多樣的風景》、《我們的家-多樣的風景》戲劇計畫,琪琪來報名參加。在這次工作中,琪琪呈現了自己面對老後生活的孤單,用戲劇治療尋找老後的智慧,以及開展對老後人生的願景。琪琪也更熟悉舞台藝術,她在運用藝術媒材,轉化個人議題為演出,背台詞,學習表演和舞蹈時, 呈現出更多的自信和技術。
琪琪的現狀是,她丈夫因工作長年待在國外,父母及公婆離世、兒女出嫁、她年紀漸大,公司好像不再需要她了,希望她退休、原本從事的志工服務又因疫情而暫停,她感到好像大家都不需要她了, 自己的價值感降低, 非常孤單失落。
在成果演出的排練時,我和其他演員協助琪琪用許多布條來表達她與其他人的牽繫,用布條被抽走,來表演這個牽繫、需要或責任,被抽走和斷掉,幫助琪琪表達宣洩她的焦慮和孤單。琪琪所付出建立新的社會連結的努力,如與人共餐、幫盆栽澆水、到社區中心跳舞,則是一條條新建立的美麗彩帶。
透過戲劇治療的各種過程,琪琪看見她在生活中可以使用但是還沒有很確定很有自信的方法:她到機構去說故事給長者聽,陪伴他們聊天;她中午去據點共餐,和朋友們一起吃飯談天;每周兩次到社區中心跳舞。在嘉容導演的提醒和鼓勵下,她回憶起父母對她的制約:從前父母說女孩子跳舞是不好的事情,她發現,現在她已經65歲了,不需要再活在父母的眼光之下了。她可以隨心所欲的跳舞,甚至可以來參加戲劇演出,在舞台上跳舞、表演,自在的展現生命力和美麗。
她對自己有了更多的自我肯定與信心,也找到度過老後人生的更多方式。她幫家裡的盆栽細心的澆水, 在書桌上用心的練習古箏,她勇敢地說出和演出自己怎麼用心地度過每一天,而不是輕描淡寫的自我忽視,覺得自己的這些努力不算什麼。透過戲劇治療的方法,琪琪重新釐清自己的生命期待,從更客觀的角度,從生命終點來思考自已的現狀以及需要, 從85歲的自己,給了現在65歲的自己,要好好關愛自己的建議:我現在在阿里山上看著日出,彈著古箏。妳要好好照顧自己,好好練琴,才能完成任務喔!
從2019年到2022年,我與琪琪工作, 從琪琪身上看見女性照顧者在照顧處境多重腳色中(女兒/姐姐/媳婦)的困難、付出以及貢獻, 面對手足的無法協助, 心中有許多的委屈和不平;面對父母,又有許多遺憾和自責,這些糾結夾雜的情緒揮之不去,不敢面對、說不清、說不出口,糾纏在一起,成了心中的傷痛,化作一句:我找不到平衡!
照顧者的創傷, 那麼多年仍縈繞在照顧者身上縈繞不去。這也是許多照顧者們、畢業照顧者們普遍的處境!面對照顧者身上的這些委屈和糾結、不平衡, 我們要讓他們看見自己身上擁有的巨大慈愛、盡己種種美德,自我肯定,並被肯定,獲得讚頌和應有的光榮。也要引導照顧者們學習關愛自己。而這正是戲劇療遇的各種工作坊和團體可以努力的。
進一步的,透過戲劇助人者的培力,琪琪和許多畢業照顧者學習關愛自己、協助他人,滾動善與愛的循環,幫助和支持更多相同處境的朋友,走過生命的艱難處境,同時也為活出自己美好的老後人生繼續努力。
再進一步,透過公開藝術演出,透過有溫度的故事和現身說法,觀眾可以一起了解、肯定和支持這些集體價值,影響擴散社會大眾也了解、實踐這些集體價值。人人盡一份責,讓痛苦的人不再孤獨痛苦,孤單的人不再默默孤單。這是我與水面上與水面下劇場發揮系統性的力量,透過工作坊、演出, 串聯不同的民眾、機構、單位、人員,觀眾,影響社群和社會的方法。
*作者張嘉容為戲劇編導,戲劇治療教師,水面上與水面下劇場藝術總監。《水面上與水面下用戲劇轉化人生》一書作者。臺灣正念發展協會理事。中國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2021獲文化部文馨獎最佳創意獎:「結合戲劇治療、戲劇創作及社會參與✦等模式,為台灣劇場提供另一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