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真能改變窮人一生嗎?社工超過10年見證孩子成長,道出「努力」以外更關鍵因素

2022-11-18 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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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是翻轉階級的關鍵?在台灣有一群孩子,連天天去上課都有難度,不寫功課,不只是「會不會」的問題...(資料照,謝孟穎攝)

教育是翻轉階級的關鍵?在台灣有一群孩子,連天天去上課都有難度,不寫功課,不只是「會不會」的問題...(資料照,謝孟穎攝)

「我們學校體制用同樣的方式對待所有人,70%的人雖然適合這體制,不代表每個孩子都適用,當孩子不適應這方式、在學校沒自信,就會慢慢從學校離開……他說,如果所有人都覺得我很爛,我為什麼要『變好』?

學校教育真能改變人一生嗎?常言教育是翻轉階級的關鍵,然而在台灣社會有一群孩子,連天天去上課都有難度──有成績不好的孩子因為忘記帶習作、桌椅被拖到操場上寫上大大的「沒交作業」給全校看,有孩子在將回學校那天大哭、說課本會被同學撕爛,也有孩子一周逃學4天,畢竟只要去學校就幾乎被罰站一整天,有什麼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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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所有人都覺得我很爛,為什麼我要『變好』?」這是服務於台北市最貧窮之一、安康社區之「微光盒子」創辦人蕭羣諭,聽見的孩子心聲之一。當學校教育把孩子推出校園,就成了在南萬華新安社區服務超過10年的社工李柏祥所見,孩子不上學到處遊蕩、為生計與照顧孩子疲於奔命的家長則被指責「為什麼不把小孩顧好」。

在蕭羣諭看來,教育不應該只是好好讀書、考上好大學,教育要思考的核心問題是:我是誰?我想去哪裡?該怎麼去?而10月「貧窮人的台北」特展講座,陪伴傷痕累累的孩子們的社工,便一步步道出比「努力」更重要的、陪伴孩子好好長大的關鍵。

「不寫功課,不只是『會不會』的問題」當孩子桌椅被老師丟到操場,貼大字條給全校看…

2010年正式成立的「台灣社區實踐協會」位於堪稱台北最貧窮的社區之一、南萬華新安里,此地有大量小坪數之「整建住宅」,就成了僅能負擔極低租金的家庭棲身之處,常有一家人擠在小小的空間裡生活。或許有些人會想像兄弟姐妹全擠在客廳寫作業、力爭上游考上好大學的脫貧故事,但在陪伴社區超過10年的社工李柏祥看來,該如何持續穩定陪伴孩子讀書就是個問題。

「一開始以社工的角色,很多問題來到我們面前時都已經很嚴重了。」李柏祥說,典型社工要承接大量個案,碰到孩子時往往已是家暴、兒少保護、或觸法成了非行少年,因此協會希望從一開始就陪伴社區裡遊蕩的孩子、進一步到陪伴孩子們的家長,畢竟家庭就是孩子要住的地方,無論是教育狀況、貧窮處境,都與家庭極有關係。

貧窮、萬華、單親、房價配圖(謝孟穎攝)
台灣社區實踐協會希望從一開始就陪伴社區裡遊蕩的孩子、進一步到陪伴孩子們的家長,畢竟家庭就是孩子要住的地方(資料照,謝孟穎攝)

最常見的貧窮處境是「照顧」與「工作」的兩難,單親家庭更是疲憊。李柏祥曾碰過有低收入戶單親媽媽帶著需要早療的孩子、選擇不工作在家照顧,那時孩子才2–3歲、媽媽的顧慮有其道理,卻受到鄰居與親友諸多批評,指責媽媽為何不快點把孩子送去學校、交給專業的處理啊、去工作好好賺錢啊,「但以媽媽學歷來說,她要接3份工作才能得到月收入大概22K,孩子送托育也要付差不多這個錢……這不一定是外人可以理解的,卻是她理性思考過後的答案,我們也發現,很多家庭的選擇不被外人理解。」

等孩子大一點可以去上學了,新的問題又出現──一個孩子就說,自己是個學習比較慢的孩子,一開始也不知道大家會覺得這樣有問題,直到上小學成績差才意識到自己會被針對,他曾忘記帶課本,老師就把他桌椅拖到操場上、貼著大大紙條「沒寫作業」給全校看,老師要他轉去資源班、資源班老師卻說他沒問題又轉回去,同學總是圍著嘲笑他打他;即便孩子後來找到有興趣的學校讀,爸媽一個生病、一個長期不在,他必須去打工,沒有繼續讀書。

「許多孩子面臨的不只課業,還有污名歧視……他可能常被學務處與生教組懲罰,我們有孩子就會嚴重拒學、一周逃課4天,因為他中午下課都要被罰站,也無法跟學校反應狀況。」李柏祥說,學校常希望家長可以負起責任,但有些工時長、早8到晚8的家長未必能完全顧到孩子狀況,有家長就一早把孩子送到學務處、確定小孩狀態穩定再進班。

學校教育有時會把孩子推開,但李柏祥也說,學校基本上還是一種社會共識下的系統,社工還是希望孩子能待在學校就學校、一周一天也沒關係、至少要有國中學歷,但孩子能否待在學校依然牽涉到很多因素,例如能否遇到理解孩子狀態的好老師、能否適應環境、家長對教育的態度、家長經濟與身心狀況、有沒有辦法跟學校溝通等,於是在學校之外,實踐協會的據點也會陪著孩子。

一開始協會做課輔,但社工們也很快發現:「他不寫功課已經不只是『會不會』的問題,是其他處境的需求沒有被看見。」於是,據點轉向成「讓孩子可以自由選擇來這裡想做什麼」,要寫功課也可以、只是待著也沒關係,如果孩子要滑手機就陪他滑、聽聽孩子在想什麼,或一起吃晚餐、一起收拾據點環境。這過程裡也會有孩子吵架、可能是收拾或是搶玩具的紛爭,但吵架也沒關係,社工會陪著孩子一起找共識。

「我們希望能讓人可以成為自己、發現自己的天賦,不管他未來想從事什麼,他的存在都是很有價值的。」李柏祥說。要實現這目標不只在學校教育也在社區,如今台灣社區實踐協會依然協助家長處理經濟、照顧與教育問題,也陪著孩子一路到大、一路面對與解決人生的挑戰,甚至持續到孩子要賺錢養家、找工作、騎車工作碰到罰單等各種狀況,「我覺得還算有信心,在一個長期的陪伴關係,孩子如果真的又掉到自己無法處理的狀況,他會重新回來找我們的。

「人們看到孩子的問題會先想『如何解決』,卻沒看見背後是孩子用自己的生命努力掙扎…」

從2018年開始走入安康社區的「微光盒子」是個相對年輕的團體,一群政大學生卻也在幾年間深深看見孩子面臨的無力。此地曾被媒體稱為「台北最後的貧民窟」,一整排的安康平宅僅限低收入戶與貧窮者入住,外界有諸多想像、持續給居民貼上污名。微光盒子創辦人蕭羣諭印象很深,那時他還沒走入社區,老師就一直說這裡高風險、問題多、傳言有毒品跟槍械走火,他忍不住想:「明明我還沒認識這些孩子,為什麼一直有人跟我說這社區有問題?」

他也記得,後來有孩子在公園玩水潑到人、對方爸爸走來、孩子以為要被罵,那叔叔先問:「你住哪?」孩子回答住安康平宅,叔叔說:「你們那裡出來的沒個好東西。」孩子長期活在否定之中,自然不會覺得自己有哪裡好,一看到陌生人就跑、或先嗆「你好醜」再跑,而微光盒子想做的,是看見每一個孩子真實的樣子,他們邀請孩子們到據點,提供一個既非家也非學校的新地方、孩子也一個拉一個。

20211008-安康平宅專題配圖(謝孟穎攝)
「你們那裡出來的沒個好東西。」孩子長期活在否定之中,自然不會覺得自己有哪裡好,一看到陌生人就跑(資料照,謝孟穎攝)

態度頑劣、動輒發怒、逃家、中輟的各種孩子,蕭羣諭覺得他們在旁人看來大概是一張有黑點的白紙,「人們第一眼會先看到黑點,但明明其他地方都是白色的,就像人們看到孩子的問題會先想『如何解決』,卻沒看見背後是孩子用自己的生命努力掙扎……」

例如蕭羣諭等人帶孩子們去拍攝影作品,其中一個17歲的孩子拍下大大的中指,對世界比中指。這照片旁人看來大概就中二屁孩8+9,但蕭羣諭知道,這是孩子的力量──那孩子一出生就不在自己家,接連換過多個安置機構、以為可以回家了卻又被家暴、之後也因觸法進入少觀所,「他拍這張不只是比中指,而是要跟世界說:我對你有很多不滿,但我希望有力量去改變。」

又例如蕭羣諭曾碰過一個孩子打電話喊「救命」,通常兒少工作者聽到這話大概會以為孩子去警局了、被幫派擄走了、出什麼大事了,但這孩子喊救命是因為「老師要他回原班上課」──那孩子平常態度吊兒郎當、看似什麼都不在乎也不怕,卻在那天崩潰大哭,在大人陪伴下孩子才終於說出口:「我回去書桌裡會有蟲、課本會被撕爛,我不想回去。」

「所有老師都以為他是不喜歡學習才不來學校,但,他只是用堅強的外表來保護自己。」蕭羣諭說。創傷可能來自學校與家庭,也有孩子曾目睹爸爸拿刀砍媽媽、有孩子不吃菜就被打、有孩子去安置機構被阿媽說「你這輩子沒救了」,創傷也帶來各種影響,無價值感、沒自信、易怒、容易逃跑、情感麻木。

蕭羣諭深知孩子不是壞,是有創傷,被愛過的人才會好好去愛,那些原生家庭不一定能給的,微光盒子就在社區裡陪孩子一起塑造。

比起「教育」來說,蕭羣諭相信「陪伴」更重要,陪伴必須真誠一致、不能嘴巴說「你好棒」、「我沒生氣」結果看起來完全不是那樣,陪伴也必須同理孩子處境、先問「你今天還好嗎」而非立刻去談怎麼解決問題,最重要的是「無條件接納」──蕭羣諭與夥伴們當然也曾因為孩子偷東西、送孩子去警局,但兩天後就和好了,「因為他知道,我們不會因為他進去警察局就對他有什麼不一樣,去警局只是因為他犯錯、他要為這件事負責。

又例如情緒處理,知道學校課本原本會怎麼教嗎?蕭羣諭舉了各種難以理解的說法:「如果有人對你生氣,你要對他微笑──這是欠揍吧?你掉了10萬,要想你就此有再賺10萬了動力──?可見台灣教育仍在迴避負面情緒。」而在微光盒子,沒有人會否定孩子的負面情緒,是在陪伴過程漸漸改變,有孩子從一開始吵架喊「我要殺了你」進展到捶牆、再進展到「我去旁邊靜一靜」,也有孩子開始願意在半夜打電話問「我現在想打人該怎麼辦」。

「教育」常被覺得是如何讀書、考上好大學,但蕭羣諭深信更重要的課題是:我是誰?我想去哪裡?我要怎麼去?學校教育體制或許適合70%以上的學生,卻總有30%不適合的人一步步被推開,而社區據點的力量,便是協助陪伴孩子一起成長、有能力去想去的地方。

「我們陪孩子跨出第一步,當他回頭看,一整排的人會在那,跌倒了就給他勇氣、撐住他…」

於2015年成立的「逆風劇團」雖名為劇團,這裡也如同台灣社區實踐協會、微光盒子一樣,陪伴諸多有傷痕的孩子們。創辦人之一兼團長成瑋盛坦言,自己從小也是成績不好、很自卑找不到方向,迷惘中也曾偷機車、建幫派、當年好朋友裡有5個都被判刑10年以上,是直到遇到社工他才開始改變,並在18歲創立劇團。

「當我們想改變、即將跨出那步,很多人批評你、指責你但都沒有好的指點,一個人可能想改變,但回頭每個人都在罵他──在這裡,我們一直問孩子有沒有夢想、想完成的事,我們陪孩子跨出第一步,當他回頭看,一整排的人會在那、他跌倒了我們就給他勇氣,他沒有回到過去生活的可能,因為我們都在後面撐他。」這是逆風劇團的陪伴理念。

成瑋盛說社區有個「據點」相當重要,畢竟青少年總是成群結隊,而逆風劇團這樣的據點就是陪伴孩子處理各種狀況。有孩子害怕人群、就讓他面對300個觀眾,有曾經用藥過的孩子嫌棄學校反毒劇演得好假、劇團就讓他來演。逆風劇團也走訪全台少年觀護所,「你們喜歡什麼?睡覺。討厭什麼?讀書──講到讀書他們每個都很激動,但我說,你們不喜歡讀書真是太好了,喜歡讀書的話我們就沒事做啦!接著我們就帶他們去做各種想做的事,每個孩子都是不同的種子,可以真正因材施教。」

(逆風劇團提供)
「我們就帶他們去做各種想做的事,每個孩子都是不同的種子,可以真正因材施教」(逆風劇團提供)

逆風劇團是為孩子們存在的,一切改變也順著孩子的習慣走,例如建Line群送團服、像幫派一樣,據點也開到深夜、需要工作的孩子們下班隨時可以去。或無照駕駛問題,孩子無照駕駛可能自摔兩周無法上班陷入貧窮、甚至車禍影響他人等問題,逆風劇團沒有叫孩子不要騎車,而是組「車隊」吸引孩子考駕照,大家一起去水牛坑在教練安全陪伴下玩車、一起送物資去陽明山給獨居長輩、一起體驗美髮與刺青課程,在2021年就有12個孩子考到駕照成功加入車隊。

甚至,當孩子碰上幫派糾紛時,曾待過幫派的成瑋盛等人也有能力去用他們的語言溝通、讓事情和平落幕,「你打斷他的腿也還不出錢啊,不如讓他好好工作還錢,商量一下!」成瑋盛說,過去的他絕對有能力帶一票孩子一起犯罪,但這就是改變的力量,一個人可以帶20個孩子一起變壞、也可以影響20個孩子一起變好,逆風劇團在熟知青少年想要什麼的基礎下,步步前行。

許多民間團體在社區努力、補足了學校教育未必能顧及的地方,而位於花蓮之「豐田五味屋」的兒少社工吳明鴻,便總結家庭、學校、社區團體三方共構的教育。儘管學校無法完全代表「教育」,也有學者在談「去學校化」的社會,且現在越來越多的孩子也接受了實驗教育或在家自學,但學校確實在教育系統仍有很重要的位子;至於家庭狀況,事實上許多家長已經非常努力,卻不被理解、受到許多污名如「只會生不會養」等──這時,社區團體就有聯繫起教育的功能,但確實也面臨不少挑戰。

吳明鴻舉例,社區團體一般較可以體恤家長的困境,而對學校教育採取比較批判的立場、這是因為NGO對於教育不平等和社會正義較為敏感。但這種姿態會帶來困境,因為孩子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學校受教育,社區團體如果不能尋求與學校的合作,則其兒少工作的推動一定面臨侷限;至於家庭,雖然社區團體常能以對受苦者的深度理解,進行人道主義式的長期陪伴,但社工們仍必須持續思考自己的工作有無帶來改變、怎樣可以更好、家長能否做到,若非如此,則「社工」這個角色本身就失去其存在的理由了。

在陪伴個案上,吳明鴻說社區團體是當然的「局內人」,是陪伴孩子與家庭找路的同行者與聆聽者。社區兒少組織工作者不會思考什麼「教育讓人階級翻身」的問題,他每日面臨「如何伴行」的挑戰,例如當今天有一個孩子氣沖沖地來到社區服務據點,弄清楚他這個憤怒的前因後果,怎麼疏導,以及後續與家庭或學校老師做必要的「編織」。意即,社區的社工也必須是協作者、尋求各種合作的可能,最重要的是「在孩子有力量的地方與他相遇」,例如去發現、抓住一些青少年能突飛猛進的關鍵時刻,並不是孩子拉不起來,而是工作者需要認出那時刻,抓緊這個機會做必要的工作。

「孩子依然要在學校裡,而我們要在後備的地方思考、檢視,我們為什麼在這裡接到這些孩子。」社工李柏祥最後如此補充。

從各社區團體所見可知,教育確實有可能改變任何人的一生,但教育也可能難以顧及所有人、難以單靠「努力」改變人生,當社區長出力量陪伴孩子與家庭一起尋找自己想做的事、一起想辦法,那或許就是讓生命好好走下去的關鍵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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