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徒:《如此人生》選摘(4)

2018-07-30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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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一個人做抓漏、防水,是一流師傅,也是個上癮的賭徒。」(賴小路攝,寶瓶文化)

「現在他一個人做抓漏、防水,是一流師傅,也是個上癮的賭徒。」(賴小路攝,寶瓶文化)

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是單身,偶爾會聯絡和我一樣大的女兒,現在這話題已經不再提起。隔了一段時日後再見,他的身材維持著精瘦有力,眼神依舊透澈清晰,不變的還有他總是喝伯朗咖啡,以及一樣在夜裡追逐著刺激。沒了妻子後,更是天天往賭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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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總是笑著說自己的偏財運很好,十賭九贏,我倆初認識的第一個月也真的如此。那時我剛領到薪水,一次借給他五千,過了一個晚上,他還回六千,還笑嘻嘻地告訴我:「白天賺千五,晚上賺五千。」原來我借出的五千元成了他跨夜的賭本,讓他贏得近一週的薪資。他又說:「賺錢無師傅,用錢博就有。」接著聊起錢滾錢、利滾利的方式,在他眼中,有錢人總是說什麼投資理財,其實像他這樣帶著偏財運的羅漢腳去賭博也是投資。在他請客的羊肉爐攤位上,同樣的話題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

故事總會回到他的天命上,無論什麼「偏財運」,都有了紫微斗數、七政四餘等命理解釋。他說,像他這樣父親早逝的孩子是個「天公仔子」,注定靠天吃飯;接著又學了防水的技術,這種工作靠天吃飯得緊。

根據他的說法,當年他當小包商的時候,是靠著借高利貸來周轉。那些高利貸經營得很好,不但借你錢,還帶你賭:賭贏了,你當場得到周轉;賭輸了,要再借也不難。賭久了以後,他不管到哪個地方都要去賭場找找「朋友」,同時把票據換成現金──銀行的票得軋三點半,在這裡靠著電話隨時可換。從工程現場收完所有票之後,他就去賭場,在此除了有票可以換,有錢可周轉,還能請賭場小姐開發票幫忙寄到各個公司,從沒有少過一張。

這番話聽得我半信半疑,畢竟工程現場的人說話都誇張。但他確實有偏財運:他不買樂透,可是請他幫忙買的樂透常常有「再接再厲獎」,買五十中五十,買一百中一百,直到他沒空,換我自己去買時,這張樂透才停止輪迴轉世。他與其他師傅不同,會在贏錢的時候,買東西給我吃,另外還會請客,或者細細地教我做防水的撇步。他不嫖妓、不吃檳榔也不抽菸,唯一掛在嘴邊的就是「賭」。

防水師傅的生活極為辛苦,搶的是天候與工期。無論材料如何演變,總歸是在牆面和地面塗上一面隔離層,鋪設防水材料時,一定要先將地面整理至平整,他有各種工具,但最重要的是掃把和鉤子。至於究竟鋪幾層?他告訴我:「都要看多少錢而定。」

防水的原理,就是用塗料或不透水的材質鋪出一個保護層,塗料得混合溶劑,所以他身上有不少塊顏色不同的皮膚。「那等於用甲苯洗身體啦!」他說。

做防水,最重要的是牆面和地面要乾淨。在上塗料之前,他會細細地用各種方式確定可以施工:有時候是拿著酒精噴燈,在可能還沒乾的地方燒啊燒的;有時候,他說牆面還有水,於是用電鑿往那濕氣最重的地方敲下去,戲稱這是「放血」。

就像是中醫針灸、抓瘀,只見他往牆面顏色最深之處刺下,接著拔掉電鑿,拿起噴燈燒起來,邊燒,邊對我解釋:「這片牆壁中間『膨風』了,我把裡面先燒乾。有髒水在裡面,誰也抓不了漏。」直到燒得鐵紅了,再轉往下一個長出青苔的裂縫,又是拿出刮刀,又是使用掃把,一點一點地在各個牆面上做起手腳來,像是法醫解剖病理,又像是考古一樣地找出問題。

他曾經帶著外籍移工一起工作,說是要順應時勢,運用便宜的人力來一起賺。移工們喜歡他,但是,每年到了寒流和梅雨季,他就會回到孤身一人──這是賭博時間的開始。

那段期間,他拿著三、四個月的票去找組頭、當鋪,或者以日票、現金票、個人票做周轉。營造業長期以來有各種更換票期的方式,只要票還在你手上,就可以拿一張票換一張票,愈欠愈久,最後他和其他師傅一樣,變成拿票去錢莊。那些錢莊去哪裡找?聽他一說才恍然大悟,就是那些「劉媽媽的私房錢」、「廖老師的退休金」之類的,愈是寫「政府立案,正派經營」的,利息就愈高,借錢也愈容易。

其實他曾經賺過錢的。有一次,他拿了四十萬的票去銀行存,進了銀行之後,卻被當作是去搗亂的。行員沒說什麼,那時候的警衛則不像現在客客氣氣的,一直盯著他看,要他把工具袋交出來,其他客人也側目以對。好不容易存好了票,卻發現車被拖了!他怪警衛不幫他看車,想當然地,又被凶了一頓。「給人賺吧!」他這樣說:「銀行就是一種公開勢利眼的合法錢莊。」到頭來,借一萬,日息五百、七百的地下錢莊反而單純好懂。

都市傳說中,「看起來像是農夫的人上銀行領錢,結果原來是土豪」的笑話,在他看來都只是刺傷。我給他看過這種影片,他看完後,嘆氣說:「真正的工人哪有可能穿得這麼整齊。有這種錢的話,去銀行幹嘛?直接打電話叫人處理就好了。」一句話潑了我冷水。

20180705-《如此人生》。(賴小路攝,寶瓶文化)
「都市傳說中,『看起來像是農夫的人上銀行領錢,結果原來是土豪」的笑話,在他看來都只是刺傷。』(賴小路攝,寶瓶文化)

然而,他的話是正確的。買衣服時,他一次買十件,因為防水工程的塗料又毒又臭,抹牆壁的東西一旦沾上身體,結塊後就洗不掉,有的沾黏皮膚後,結塊硬掉了,可以從身上剝下一層皮。

攪拌好的塗料要在最短時間內抹上牆和地。而在拌料之前,必須先將玻璃纖維網貼在轉角處,或是牆面各處可能有裂紋的地方,等到日正當中時攪拌防水劑塗料,在最熱的時候趕著完工,一旦時間過了,整桶的漆泥會結成大硬塊,變成防水師傅所謂的「路霸桶」。

為了避免吸入溶劑的氣味,他在臉上圍了一塊布,熱天也穿長袖則是為了保護皮膚,只不過工作一陣子下來,手上的手套沾滿了塗料和溶劑。

這樣的工作方式讓他全身是病。我燒襠時是他拿藥膏給我,他懂得如何壓制濕疹和乾癬,我才知道本來慣用的酒精原來是沒用的。他還教我:甲苯可以洗掉一些油性膠泥,用香蕉水加其他配方可以去除身上的柏油,有時,他會買冰塊來幫助把身上的油汙弄乾淨。所以他的身上總有深淺不一的皮膚,左手臂的腋下位置毫無腋毛,粉紅色的嫩肉已經脫皮脫得乾乾淨淨。

早餐他總是隨便吃,有時候就帶著兩罐伯朗咖啡去工地。像他這樣的人,在天氣很熱的時候是吃不下飯的,喝下運動飲料或是啤酒後,就一直撐到下午,等回家休息、洗澡後,才開始大吃特吃:有時吃牛排,有時候是日本料理,還喜歡吃火鍋,就算是便當也會吃雙拼,然後趁著吃飽了七、八分脹的昏睡感躺下。

只有在下雨的時候悶悶不樂的,他會開始考慮去哪裡,也許是賭博,或者去燒香、逛街等。但如果是到了工地才下雨,他根本不用考慮,乾脆直接去賭上一筆。我問他:「好好的不休息,幹啥要賭博?」他的回答是:人總是不能閒,生來就是要賺錢,日正當頭的時候有好天氣的賺法,壞天氣自然也有壞天氣的作法,接著說了句順口溜:「偏財運啊偏財運,我下注是因為祢下雨,莊家祢作錢讓我贏。」

但他不可能總是贏,我曾遇過他在拿到工程款後,瞬間將十多萬元賭光,那時,他繼續工作,在太陽底下曬上一天,並問我能不能借一千吃飯。他一個人時,一週只要一千五即可過日子,但他曾賭掉車子、賭掉房子,最後妻子帶著孩子離他而去。他說他是「天公仔子」,日日順心,時時認命,但沒有女人能接受這種前一天吃頂級牛排,後一天欠下十數萬的生活。

所以他只剩下自己一個,偶爾身邊帶著向朋友借調的外籍移工而來。他對這些移工頂好,有移工在的時候,永遠是買雞腿便當,咖啡等飲料也從來沒有少給過。他說當自己認命後,便也輕鬆了。妻子離開以後,他還是會帶著錢去給女兒,有時五萬、十萬的。現在女兒大了,父女只在生日、父親節和過年前一週會見面,對他而言,這就是人生了。

畢竟他始終無法忘卻賭博的快樂,那是他少數的娛樂,刺激而過癮,找不到第二種更好的興趣。他說,在賭場的時間過得好快、好快,和曬太陽的時間完全不同,可以抽菸,可以盡情地下注和專心,還可能不用流汗就賺到錢。在這裡,人們不在意你的身分和過去,只看你的籌碼與機運。當輸得愈多,贏回來時的快樂比什麼都還開心,那是一種「感謝祢無將我放棄」的感覺,那些贏回的錢無論多寡,都帶有不可知的神諭。

現在他一個人做抓漏、防水,是一流師傅,也是個上癮的賭徒。有時他到台北工作,會來找我,請我去吃他愛的活蝦、活魚。另一些時候,他賭輸了,來借個三千元過日子,同時跟我說他已經收斂了,現在一個人,無論怎樣也害不了家人。

如今他年紀也大了,但我直到前陣子才知道其實他沒有離婚,那是唯一一次他沒有強調自己的偏財運,只提到女兒大學畢業了,他感慨不已地說:「抓漏抓漏,抓不住賭輸的錢,更賺不回時間。」

《如此人生》書封。
《如此人生》書封。

*作者為工人作家,著有《做工的人》(寶瓶文化)。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如此人生》(寶瓶文化)。本系列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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